从一场职业病官司透视社会人本底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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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新的《工伤赔偿条例》实施以来,广东省职业病赔偿的最高记录。”深圳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翟玉娟长期关注职业病问题,“现在的职业病赔偿不能参加民事赔偿,所以很难有这么高的金额。”
她所说的“最高记录”,是指2005年12月22日,广东省惠东县人民法院判决海丰县高艺珠宝有限公司及其母公司香港高雅宝石厂有限公司,一次性连带偿付给饱受尘肺病折磨的四川籍打工者冯兴中包括一次性伤残补助金、残疾生活补助、后续治疗费等在内共计463761元的赔偿。
尽管被判得大额赔偿,冯兴中却依然忧心忡忡。过去5年间遭遇的无数次推诿、呵斥、白眼和冷遇,让他丝毫不敢对即将到来的二审抱太大的希望。
神秘的体检:你得了肺结核
1993年,21岁的冯兴中到广东省惠东县白花镇打工,在老乡的介绍下,他进入了由香港人王少益开办的白花高雅首饰制品厂(以下简称“高雅厂”)做宝石切粒工,负责用机器把大块的珍珠、玛瑙、玉石切割成需要的形状。
求告无门,冯兴中只好又回到老家。这时他发觉,自己连插秧这样简单的农活都做不了,更别说找其他工作了。吃了很多治肺结核的药,身体却没有任何好转。2002年下半年,冯的妻子也被高艺厂炒掉了。一家人的生活立即陷入困顿,万般无奈之下,冯决定通过法律途径替自己讨还公道。
抗争5年:意外的胜诉
2002年11月,冯兴中向海丰县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他认为自己是在高雅厂工作8年才得了肺结核的,而高艺厂是高雅厂搬迁更名而来,因此应由高艺厂承担赔偿责任。该仲裁委员会以超过诉讼时效为由,不予受理。
于是,冯兴中向海丰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庭审过程中,双方的辩论焦点集中在高艺厂和高雅厂的关系上。为支持自己的主张,冯出具了高艺厂行政部在2002年10月31日向自己的原籍、四川省蓬安县茶亭乡政府开具的一份证明,上面清楚地写着:广东省惠东县白花镇高雅首饰制品厂从2000年底迁至海丰县可塘镇,现厂名为高艺珠宝有限公司。
而高艺厂则辩称,自己是2001年1月11日经广东省政府批准并在海丰注册的外商独资企业,而高雅厂是在惠东县注册的“三来一补”企业,二者之间不存在收购、兼并、变革等事实,根本毫不相关。法院最后认为,冯所提供的证明是高艺厂的内设机构出具的,对外不具有法律效力,因此不能证明高艺厂是高雅厂搬迁更名而来,冯兴中的人身损害与高艺厂无关,从而驳回了他的诉讼请求。
此后,冯兴中又先后向汕尾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了上诉和申诉,该院同样以“内部机构的证明对外不具有法律效力”为由,予以驳回。冯认定:“厂子现在在那里缴税。老板原来也是海丰的,虽然后来到了香港,但在海丰有很多亲戚朋友,关系很硬。”他决定避开这个“关系网”,到当初打工的惠东县进行申诉。然而,惠东县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作出的裁决,竟然是让冯兴中向早已不存在的高雅厂追索赔偿。
心灰意懒的冯兴中感觉自己的病又加重了,经人指点,2004年8月,他来到四川大学华西职业病医院进行鉴定。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他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肺结核,而是尘肺病,在程度上已经是ii+了。医生委婉地告诉他,他的肺因为吸入大量粉尘,已经纤维化了。而且因为耽误了治疗时间,已经到了中晚期,救治的希望不大了。
冯兴中悲愤交加。在过去的4年里,为了治疗所谓的“肺结核”,他已经欠下了8万元债务,所有可能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没想到做的都是无用功。他拿定主意:要用有限的生命为自己讨个说法。
2005年3月,冯兴中又向惠东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这时,香港的一个劳工团体“劳动透视”,在得知冯的遭遇后主动向他伸出援手。该组织的代表梁柏能替他找到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苗成茂、谭力做委托代理人,帮他撰写答辩状、收集证据。并在深圳为冯兴中等3个人租房,考虑到他们已经没有收入来源,“劳动透视”甚至替他们远在四川的孩子缴了学费。
梁还写信给高雅厂和高艺厂的香港老板王少益,并投书香港各大媒体,呼吁他们关注冯兴中等人遭受的不公正待遇。2005年香港珠宝展期间,“劳动透视”资助冯兴中等几名尘肺职业病患者到展会门前示威请愿,包括《南华早报》、翡翠电视台等香港媒体都对此作了报道。在港期间,冯还和老板王少益进行了直接对话,王的态度很客气,但对赔偿的事三缄其口,只是表示按内地的法律办,“法院判多少我就认多少”。
高雅厂的生意似乎很不错,几年间,工人的人数就从最初的48人增加到四五百人,机器也有几百台,但厂房却一直没有扩大。“老板租了一间旧粮库做厂房,没有窗户,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是在高处装了几个排气扇。”冯兴中告诉记者,“切宝石时粉尘很大,机器一开动,厂房里像下了大雾,从这头看不到那头。一天下来,那天的宝石是什么颜色,工人身上就是什么颜色,不洗脸的话,对面走过去都认不清谁是谁。管事的可能也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总是转一圈就很快出去了。”
粉尘这么大,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们一直要求厂里发口罩,但一问,总是说没买回来。只有在外面来人检查时,才每人发一个纱布口罩做做样子。”冯说,“加班是常有的事,每晚3个小时,加三晚休息一晚,很累。”
即便如此,冯兴中还是坚持下来。他也打听过,“各厂的情况差不多,到哪去都一样。最主要的是,这里的工资还可以,1993年的时候每月有150多元,几年以后已经有差不多1000元了。”另外,冯兴中爱上了厂里的一个四川老乡,两人恋爱结婚,同进同出,相互照应,冯兴中生活得平静满足。
转眼到了2000年,这是冯兴中进厂的第八个年头。他渐渐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稍微做一点剧烈运动就感觉出不了气。早上跑操时,跑不了多久胸口就像要炸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
5月的一天,厂里忽然从老板的家乡汕尾请来几名医生,为员工做健康检查。医生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厂里也始终没有公布检查结果。
几天后,冯被告知得了肺结核,“厂里让我请假回家休息,说肺结核9个月就可以治好,到时我可以再回来,厂里会另行安排工作。”几个月来的胸闷气短似乎都有了解释,冯不疑有他,回了四川老家,他妻子则继续在高雅厂打工。临走时,在妻子的提醒下,他将厂牌、工资单、暂住证等当作纪念品保留下来。这一无心之举,日后帮了他大忙。
2001年初,自觉身体已经有所好转的冯兴中回到惠东县,这时他才发现,高雅厂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妻子和工友以及所有设备都已搬迁到海丰县,厂子改名为“海丰县高艺珠宝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高艺厂”)。当冯向高艺厂申请恢复工作时,却被告知高艺厂和高雅厂是性质不同的两家工厂,没有任何关系。冯兴中这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