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记

详细内容

1

　　天气晴朗，街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漫无目的的闲逛。那时候，只觉得这一天普通如往常，平静的消度，融于漫漫的人生长河里。

　　我转过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街道。眼前出现一条从没见过的小路，狭长而飘渺。我被莫名的感觉指引，沿着小路走下去，来到一个名为砂镇的古镇里。

　　天空是我见过的最湛蓝纯净的天空。一座座朴素低矮的青色瓦房鳞次栉比，很老的式样，看起来有些岁月了。虽然笼罩在阳光下，感觉上很苍凉，瓦片上长了些杂草，青苔爬满了台阶。路面用规则排列的石子嵌起来的，长长的有弧度的铺向远方，隐没在暗淡的雾里，透着神秘之感。

　　尹婆婆一身古旧的绿色，银色的头发，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辉。如果不是她过于真实的自我介绍，我以为自己幸运的遇见了仙人。

　　我抬起左手，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

　　“奇怪。”我说，“手表不走动了？”

　　“停了吗？”尹婆婆顿了一下，明白似的叹口气：“果然如此啊……”

　　“果然如此？”

　　“手表停了，是因为这里没有时间。”

　　我没回过神来。

　　她继续说道：“已经有好久了，或许是十年，百年，没有陌生人来到我们这个小镇了。见到你，真不敢相信，起初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呢。我想，这里已经彻底被人遗忘了。”

　　“这里的确偏僻，”我回想自己来到这里的经过，“但是，不至于人们都找不到这里吧。十年百年也太夸张了……”

　　尽管感到这个镇的古老，我以为只是一个和乌镇类似的地方。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道：“不过，我确实没听人说起过，地图也没看到……恩……你能带我参观一下砂镇吗？”

　　尹婆婆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作为难得而来的客人，我会领你到处走走。”

　　我跟她边走边看。在路上，遇到两个中年男人，见到我，神色骤变。

　　“今天来的新客人呢。”尹婆婆说。

　　“噢……呃……欢迎……欢迎……”他们露出友好的笑容，眼神满是不可思议。

　　和尹婆婆一样，我感到他们身上散发着异样的苍老和无法言语的疲倦。

　　2

　　一有空闲，我就去砂镇。

　　它实在是个非比寻常的世界，与喧嚣的城市截然不同。它整洁安静，没有一丝污浊混乱，就像书中所写的世外桃源一样。古朴的瓦房，曲折的小径，长长的河流，不热情却友好的居民连同那寂静清新的空气都给我带来一种奇妙的感受。

　　然而，当我静坐下来，思绪万千。这个世界，时间真的没有了。

　　不仅仅是我的手表停止不前，抬起头，天空总是很蓝，云朵没有移动，它们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无声的静止。阳光总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洒着一成不变的淡淡的光。

　　这里没有黑夜，没有任何吹刮而去的风。树木从不摇晃。稻田感觉不到生长的气息。即使河流蜿蜒的伸向远方，大大小小的鱼儿四处游动。河流仍然是寂静的，无法体会到生命的活力。

　　砂镇的人们在没有时间的状态下悠然的活着，可以选择睡觉也可以不眠；可以吃喝也可以什么都不吃；可以躺着做着只发呆，也可以去劳动、和他人闲聊。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街上走走罢了，偶尔打几下招呼。他们不多说话，也许厌倦了话语。他们脸上无法言语的疲惫就是这样来的。

　　一切都缘于时间不见了踪影。

　　日子看似自由自在，实际上缺少生活意义，没有快乐没有担忧，没有可以让心跳跃的东西存在。

　　阳光下，尹婆婆躺在摇椅上娓娓道来。

　　“砂镇本来不是这样的。它有时间，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每一分每一秒在你身边流逝，你想让它停都停不了。我还记得，那时候镇的中心伫立着一座很漂亮的蓝色钟楼。每天在整点时刻，响亮的钟声就荡漾在整个砂镇。那钟是人们作息的指向。现在说起来，我都忘了那个声音是什么样的，只模糊的觉得是很动听的声音。

　　砂镇也曾繁华过，街道拥挤，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然后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穿梭着从四面八方的商人游客。那时，它是多么热闹啊，到处都是声音，到处是浓浓的生命气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一场梦罢了。

　　后来，砂镇慢慢的安静下来了，缤纷的颜色渐渐褪去，生机渐渐暗淡，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我们这些原本就属于砂镇的居民。

　　又有一天，那座钟楼忽然倒塌了。很快的，时钟日历都失去了意义。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已无从知晓了。从最初的担惊受怕，到满怀期待，到现在以安宁祥和的心态生活在这里。原以为不再成长衰老的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不知为何，最近我日益感觉死亡的临近，是真的临近了，好像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消失……想想也对，根本就没有永恒的存在。“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时间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从没想过，时间竟会消失。在我们身边无形其实有形的时间，人们曾抱怨它毫不留情的带走了自己充沛的青春年华，为此而时时留恋怀念那些美好的从前。

　　然而，一个普通的小镇在没有任何期待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时间却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究竟是为什么呢？

　　3

　　穿过城市的时尚热闹的街，穿过长长的小路，走下石头堆垒的台阶，就到达砂镇的入口。两只石狮子威严的蹲着，褪了漆的红色牌坊上依稀可辨得“砂镇”的字眼。一个曾经繁华过的小镇竟然没有任何理由的安静下来。

　　时间不存在，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不久，我发现砂镇的中心，一片田野消失掉了。灰色的烟雾缭绕着曾是田野的上空，我看不清究竟是一片土地还是凹陷而下的洞，只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袭来。尹婆婆说这些烟雾会像瘟疫一样，将弥漫全镇。

　　一切都将消失……

　　“我也曾有过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时间怎么会突然就没有了。但现在想通了，也许是因为它太老了，老得已经没有用了，老得人们也记不清了，老得它的存在已不具有任何意义。所以它的时间还是让给那些更好的能向前不断发展的事物……我们都太老了。现在的我们厌倦了永无声息的生命状态。我们累了，希望能进入永远的安睡中，幸福而甜蜜的。”尹婆婆说。

　　“可这多么不公平啊。”我说，“为什么不选择到外面去呢。城市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人们期待时间停都停不下来。”

　　尹婆婆轻轻的摇摇头：“我们是和砂镇融为一体的。我们和它同在同逝。”

　　尹婆婆一直都很安详，静静的微笑着，对可以预见的命运始终以宽容的姿态。砂镇的居民都是如此，既不慌乱也不悲伤，依旧照自己的方式活着。然后，在某天的时候，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我走出砂镇。天空已经布满星辰。回头再看那道牌坊。一个奇异的空间与我匆匆相遇，又要匆匆消失在我视线里。

　　命运尽是在做这些莫名其妙的安排。命运总是无法猜测，拥有太强大的力量。砂镇的命运，无法扭转。

　　砂镇慢慢的消失着。人、河流、瓦房……慢慢的隐去在扩散的烟雾里。

　　尹婆婆安详的躺在她那“吱呀吱呀”响的摇椅里，阳光依旧使她的银发闪着光，她转过头，微笑着，静静的说：“我可能是最后才消失的，虽然忘掉了自己的年龄，但我一定是这里最年长的吧。这个城镇曾由我守护着，我将守护它到最后。”

　　秋天的傍晚，夕阳散发着美丽的光泽，像燃烧的绚烂火焰，像春天盛开的鲜花，像……所有令人感到美好的事物。四溢的光芒如水彩为城市染上斑斓的颜色，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生活的世界很美，明天也是闪闪发光。我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去，找不到了，到处都是城市的影子。

　　终于，砂镇彻底消失了。鳞次栉比的瓦房，和我相处过的尹婆婆，曾仰望许久的蓝蓝的天空，伫足凝望的平静的河流，都消失了，什么也不剩下，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