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
详细内容
(一)
我们这座小城位于黄土高原上,北有雄伟壮丽的吕梁山,南有滔滔不息的汾河水。传说很久以前这里荒无人烟,一个背着褡裢靠游走四方而生活的算卦人经过这里时,手搭凉篷四下一环顾就不走了,他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左瞧瞧右看看,随口说道:“依山伴水真是个风水宝地。”于是就在此处搭起草庵安营扎寨住了下来,后来四处流浪的人们纷纷效仿,便在这里聚居盖房,繁衍后代,便在这里筑墙建城,日渐繁荣。一个小城市就诞生了。
人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生活得极其安宁、极其平常,以至于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但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我们这里却发生了一件轰动省内外的爆炸新闻:一个柔弱的江南女子杀死她的丈夫后,带着儿子神秘地失踪了。有的说她杀死丈夫后和儿子投了汾河,尸体流入黄河漂进大海,有的说她没有死,带着孩子跑到美国,现在是亿万富婆,还有的说……
我和当事人有着曲里拐弯的血源关系,就算是拐弯亲戚吧,知道事情的根根梢梢来龙去脉。时间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我想不能再让人以讹传讹了,还是容我慢慢说清楚吧……
(二)
太原城自古以来就是山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到了三十年代末已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公共汽车也在城里跑起来,汽车喇叭声“滴滴”响着,你一回头车子已经从你身边,嗖地一下开过去了。开花市一带最为繁华,商店、旅馆、戏院、饭庄、妓馆一个接一个,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日本兵搂着妖娆的女人进进出出,阔少爷摩登女郎在街上来来往往。彻夜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这年春天,正是春光明媚,莺歌燕舞的时节,一对年轻的夫妇提着一个箱子走进一家旅馆,一推开大门,立刻有个年轻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接过箱子,引见到前台登记。安顿下来后,他们向店家打听哪儿有出租的房屋,说他们要在这里寻找工作。那时候,太原虽很繁华,但房子并不难找。店主是个热心人,知道他们要找房子后,就问你们要找什么样的房子呢,要大的还要小的,价位在什么样才能接受?那个男的说,房子也不需要多大的,只是想要个清静的地方,便于休息。在店主的热情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房源。他们挑来捡去,在海子边租了两间南房。
这是一座北方标准的四合院,高大的门楼高出地面一大截,厚重的街门,门上的漆皮虽有些脱落,但还清晰地显现着镌刻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看房子时,他们一看见这门楼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格外亲切的感觉。
院子里青砖漫地、房屋高大,抬头一看,那椽子很粗很密地排列着,真像人们说的可以在上面滚核桃,椽头经年累月遭受风雨的侵袭,已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瓦很厚重、瓦沟上长满蒿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好像在述说当年这里主人的显赫。
这个地方位于城市的中心,交通方便而又没有马车的喧哗,就像古诗里说的结庐在人间,不闻车马喧。傍边的海子每逢春暖花开、碧波荡漾、杨柳依依、水鸟飞翔、空气清新很有江南风韵。主妇对这里的环境十满意。
常言道有钱不住东南房,但他们租的这间南房南墙上有两个窗户,阳光可以整天照射进来,所以和北房也相差无几,光线明亮而且干燥,他们以很便宜的价格租下安了家。
男的姓赵名儒生,长的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女的叫钱淑香,和赵儒生相比显得娇小秀美。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后代。俩人在日本留学时相识相爱,经常相依在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下,拥抱在樱花灿烂的花园里,浓郁的花香薰熟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结合了。
凭着他们的学识和能力,赵儒生在一家报馆找下了工作,并很快成为报馆的主笔,那犀利的社评,文采飞扬的报道吸引了一大批读者,使这家报纸在市里小有名气,而他也成了一个有名气的记者。钱淑香也在一所女子中学当了教员,由于她数理化、外语、国文无所不能,也很快被校方所器重,深受同仁们的羡慕和嫉妒。
假日他们去晋祠远游,在不老泉下洗涤,泉水从一个石雕的龙嘴里汩汩流出,不急不缓,一年四季不断流,在龙嘴下形成了一个小潭,潭水清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水底的卵石,喝一口甘甜的泉水,仿佛心灵都得到了净化。站在圣母殿前的周柏下,感叹中华历史的悠久和岁月的无情。他们游尽了太原的名胜古迹,有时也去商店购买所需,他们生活富有而又快乐,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已经进入小康水平。
最令他们向往的还是星期六,星期天刚过就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钱淑香下午没课,吃完午饭提个篮子到街上买来青菜和鱼肉,准备下一桌丰盛的晚宴。
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电子管收音机和留声机就是奢侈品,这两样他们都有,在一般市民眼里他们是属于高薪阶层的人物了。打开收音机,满屋里荡漾起甜嫩优美的歌声: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收音机没有好听的或者听腻了,他们就打开留声机,听西方古典音乐,陶醉在异国情调中。
星期六,他们把保姆放了假,赵儒生早早从报馆回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听音乐。钱淑香挽起袖子大显身手,她是做菜的能手,很快就能办起一桌色香味俱佳的饭菜。他们俩日子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口味按说很难统一,但凭着淑香的手艺却可以很好地统一起来,做出南北结合的饭菜,两人吃得津津有味。
淑香齐耳短发、身材窈窕,丰满的乳房在紧身衬衣中突现出来,随着不停地操作在轻轻地颤抖。儒生悄悄地走过去,在那秀色可餐的脸上飞快地一吻。妻子嗔怪地斜他一眼,心里却非常愉快幸福。
灯光下一家三口团团而坐,钱淑香一边喂孩子一边给丈夫夹菜。鲜红的葡萄酒在高脚玻璃杯内闪着奇异的光彩。丈夫举起杯子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多好的时光,淑香干杯。”
甜甜的美酒,温馨的家庭,酒不醉人人先醉。他们平常很少喝酒,但星期六却可以痛饮,因为第二天是休息日,他们可以睡到九点十点。
淑香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赵儒生的碗里,问:
“好吃吗?”
“你的饭菜永远是那么香甜可口。”
听到丈夫的称赞。她的心中像蜜一样甜,娇羞地一笑,轻轻地呷了口酒。
她正准备喝个一醉方休,丈夫提醒她:
“少喝点,还要准备上山呢。”
“就记着上山。”淑香脸一红。
头一次她听不懂丈夫的意思,奇怪地说:“上山,上什么山?”
丈夫一笑,望着她的丰乳:“奶头山呗。”
妻子脸红了,用手指刮脸皮羞他。不懂事的孩子学着妈妈的样,儿子也用胖胖的小手在脸上摆动,逗得俩人哈哈大笑。
那时候没有黄色录相,却有《金瓶梅》,现在的一切黄色录相都是从《金瓶梅》一书中的淫秽描写演释而来。他们都是出身于书香门弟,古典名著《金瓶梅》早已滚瓜烂熟,深谙床上之术,他们正当青春年华,热血沸腾,英气勃发,欲火冲天,一晚上可以两次三次地做爱而不疲乏。
关闭电灯,月光从窗户上撒进来,屋内朦胧,他们宽衣解带,此时丈夫的阳物便情不自禁地坚挺起来,淑香的下身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脸紧贴在妻子的肚皮上,慢慢向上移动,移到乳沟,他用舌头去舐那双乳,尽情地摆弄乳峰,然后去吻她的脖子双颊,最后冲进那樱桃小口。妻子身体酥软的要化,仿佛坠入五里云雾中。
有时他们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听着空气流动,望着月光飘浮,丈夫的手轻轻在妻子身上抚摸,滑过胸部滑过腹部,停留在毛茸茸的小腹上,妻子激动不已。一翻身骑到丈夫的身上,两人紧紧相抱狂吻不止,迎来送往像大海中颤簸的小船。
妻子发出欢乐的呻吟。做爱后,妻子像温柔的小猫一样躺在丈夫的怀里,两人很快沉睡在幸福中。
但今天做爱后,赵儒生却难以入睡,望着怀中娇美的妻子,他思绪难平,转眼住下已三年,在这个城市里一切都熟悉了,适应了,突然提出离开,她想得通吗?怎么向她开口呢?
淑香也没有睡着。她和丈夫心心相印,凭第六感觉,她感到丈夫没睡着,好像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你?
淑香,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你说么。
我想,咱们离开这儿。
一听这话,淑香全身一激凌,从蒙胧中清醒过来,瞌睡跑得无影无踪。
你说什么?离开这儿,为什么,到哪儿去?
回老家。
这是大城市,干吗要回小县城?
当初他们从日本回来,在南京就可以找到工作,赵儒生坚特要回太原,钱淑香顺从他一起来了,这会儿又想起走,而且是从大地方走向小地方,她实在有些纳闷有些不解。
赵儒生说,我的家乡人杰地灵,王勃、柳宗元、司马光,薛仁贵都出生在那儿,那里气候比这儿暖和,汾河里还有黄河大鲤鱼。你知道黄河大鲤鱼为什么会跑到汾河来吗,这是因为鲤鱼有逆流而上的习性,总是迎难而上,我想我们在那儿一定更有所作为的……
钱淑香虽说是个留洋学生,家庭的薰陶又把她培养成贤妻良母,中国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倡妇随的思想还深深地刻在心中。她经不住丈夫三番五次地劝说,终于和丈夫一起回了老家。
(三)
我们这座小城像所有北方的县城,四四方方像块豆腐,高大厚实的城墙包裹着五六平方里的空间,东南西北都有城门,不知什么缘故北门傍边又开了个城门叫小北门。
出北门二三里是西侯铁路,车站与北门遥遥相对。从这里上火车北上直达太原,向西通到西安。但火车修到禹门口被黄河隔断,阎锡山曾计划在这里架桥接通西去的火车路,但由于战乱,他自顾不蔡根本谈不上架桥修路了,所以下了火车后必须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到韩城重乘火车才能到西安。不过没有黄河的阻隔火车也没法直接通行。土皇帝阎锡山在全国独树一帜,铁路比标准路轨窄一截,别的火车甭想进入山西地界,你想来山西必须换坐我山西的窄轨火车。即使这样,又有黄河太行天险,山西还是被日本铁蹄践踏了。阎锡山只好躲到吕梁山里办公,最后又跑到陕西避难。
我们这座小城也住进了日本兵。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北门一带成为黄金地段,像北京的大栅栏,上海的南京路一样热闹。店铺,栉次鳞比,门口挂着木制、布制涂着鲜艳色彩的招牌,厦檐下的楹柱上挂着招徕顾客的对联。
这街上有车马大店也有舒适典雅的“金鑫旅馆”。紧挨旅馆是二层的“醉仙楼”饭庄,跑堂的来来往往招揽客人,腰系围裙肩搭手巾,见客人殷勤地招呼:“二位爷来啦,楼上雅座请。”到了楼上,手脚麻利地擦桌摆椅,口中念念有词:“来点什么?凉菜热菜、肉卷子,莲菜炒肉丝,热菜马莲、肘子、糖醋鱼……”客人吃完饭,他们恭敬地送到门口,高声唱道:“送客啦,爷慢走,您下次再来。”
对面是妓馆,一入夜那些丰胸凸臀,涂汁抹粉,花枝招展的娘儿们依在门上嗲声嗲气地向行人招手:“来啊,来玩玩……”你要是多看上两眼,她们就敢出来往里拉你。
这条街上还有全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馆,里面有很好看的山水布景,摄影师让你根据他的意图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式。里面有各种服装免费供你打扮,为了取悦于日本人还备有目本的和服。照相馆的名字也取得特别好,叫“映真照相馆”,意思是能反映你的真实形象。但乡下人并不青睐它,说照相那不是个好玩艺儿,咔嚓一扯闪会摄去人的魂魄让你死无归宿,宁肯叫画师画张相也不光顾这里。但赵儒生一家三口回到家乡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照了一张全家福。
城内连通四门的是条十字形大道,许多胡同就像小溪汇入大河似的和主街连接起来。赵家是城里的首富,几百间房屋组成一个个小院,一个个小院互相连接起来,占据了城东北角一块地盘。房屋都很高大,雕梁画栋,院墙虽然是用黄土夯成的,但外面一律用砖包裹,砖缝的白灰细而匀,就像用笔画上似的,整个布局就佝红楼梦里描述的那样,如果不是毁坏,现在肯定很有价值,用来做旅游景点,供建筑专家研究,建民俗馆什么的再好不过了。要不是毁坏,前些年拍大红灯笼高高挂怎么着也轮不着去乔家大院。
赵家的人说他们的祖先是山东人,明朝中期逃难来到山西,依靠打短工拾破烂为生。他们的先人在一次拾荒中无意中拾到一个金盘,从此发了起来。做买卖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绛州西安兰州都有他们的买卖。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从家里去兰州,二千多里路他们不用住店,全住在自己的字号里。清末城里的稷王庙遭火焚,他家一下捐了三十两白银,至今大殿的西墙上还有古碑为证。
对这样的大户,日本人不但不招惹还很尊重,驻城的日本长官平原一郎亲自到府上看望,恳切地希望府上出人担任会长,同建“大东亚共荣圈。”
日本人特别喜欢小孩子,小孩跑到营地去玩也不见怪,反而逗弄他们,给他们糖果吃。日本兵都是青年人,最爱去的地方是妓院,解除那别妻的苦闷,有时候也拦截妇女强奸,只要你顺从并不伤害你,目的只是解除性饥渴。平时在街上也如常人一样,就像现在大街上的外国人一样行走,看上去和蔼可亲。
日本人特别憎恨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抓到过北山游击队的一名侦察员,对其进行严刑拷打。我们在电影上所看到的鞭抽、火烙、坐老虎橙等刑法都用尽了。但我们的侦察员宁死不屈,决不吐露党的秘密。
行刑那天,侦察员被架到南门外。几天的折磨使他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他步履艰难他被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敌人并没有用一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他们觉得那样太舒服他了,他们要折磨你,让你痛不欲生。指挥官狞笑着牵来两条狼狗,一扬手,狼狗扑了上去,尖厉的牙齿训练有素地咬破了侦察员的肚皮。侦察员惨叫一声低下了头,浑身不住地颤抖。
肠子被拖了出来,狼狗贪婪地大嚼着。
侦察员没有死,他昂起头,拼尽全身力气瞪圆眼,向乡亲们喊道:
“乡亲们……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打倒小日本……决不做亡国奴。”
指挥官恼羞成怒嘀里嘟噜一串日本话,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冲上前,挑开侦察员的胸膛,挑出了跳动着的心脏,扔给狼狗。
围观的群众低下头,闭上眼不忍看那惨景。那天赵儒生和钱淑香也去了,半截就逃了回来。钱淑香的脸吓得惨白、腿软软地走不成路,她紧紧挽着丈夫的胳膊,她发现丈夫的脸铁青、牙齿咬得“格格”响。
这以后的几天,钱淑香总是神情恍惚,一天半夜,万籁俱静,熟睡中的钱淑香忽然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被惊醒的赵儒生急忙点然灯火,看着一身冷汗的钱淑香说,怎么又做噩梦了,看把你吓得。他轻轻拥着钱淑香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钱淑香在小学校里教书。
他们一家三口住着一座小四合院,家中原准备给他们请一位佣人,两人异口同声拒绝了。早晨,淑香洗漱后对着镜子拢拢“头发”、施层薄粉,提着小篮上街买菜。
出胡同口就是东关大街、东街不像北门那么红火热闹,虽有几家店铺,大多数是小商小贩的摊子,卖青菜的卖鲜鱼的,卖木器的卖五金杂货的一个挨一个。这些都是地摊旺得是上半晌,一过午就都撤了。
街上摆满了老百姓爱吃的吃食,热锅子羊肉泡馍摊前总是坐满了人。打饼子的用洋铁桶改造成个炉子,支上案,面团在手中随心所欲,小杆杖把面团杆成长条,抹上油撒下盐卷起来又杆成圆形。那面在案上甩得啪啪响,小杆杖有节奏地敲着。沾上芝麻后放到鏊子上烙,待底部成金黄色再翻过来烙另一面。每翻一下师傅便响亮地拍一下手掌,仿佛要把手上的烫劲赶跑。等到六成熟,用刀当中一切,形成两个半月形,放到鏊子底下烤。一揭开鏊子立刻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我们这小城的特产,连在江南长大的钱淑香吃着也赞不绝口。
师傅一边做活一边叫着:油酥饼子,五分一个一毛仨儿……
一个衣衫破烂浑身肮脏的讨饭人挡住了去路:“少奶奶行个好。”
钱淑香掏出伍毛金票递到乞丐手里。那时我们这里流通的是中日准备银行发行的金票。中国银行的货币在这里统统作废。
她在街上买了几种鲜嫩滴水的青菜,又寻到市上唯一的一家卖鱼摊上,两只大号木桶内清水荡漾,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鲤鱼在里面游着。钱淑香指着一条须尾皆红的大鱼说,就要这条。卖鱼人从水里捉出来,鱼儿摇头摆尾地挣扎着,那人拿个木棒只在鱼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鱼儿立时就不动了,过好秤,小贩用马莲草从腮上穿过打好结递给她。那红红的鳞片和红嘴长须让她格外兴奋,真没想到从太原到这小城能经常吃到黄河大鲤鱼。她从小就听过鲤鱼跳龙门的故事。知道黄河大鲤鱼是餐桌上的一道名菜。多吃鱼会使小孩变得聪明,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跳龙门,所以这鱼成了他们家的一道家常菜。
肉店掌柜肥胖的脑袋和肩膀连在了一起,不论对什么人都是弥陀佛一样笑口常开,见淑香走来立即迎上:“太太称肉。”
“后臀肉一斤,瘦的。”
掌柜麻利地过秤称好,用篦麻叶包好。
钱淑香说,你这秤准吗?可得给我称好。肉贩说,太太放心,回去您只光约,少一两罚一斤。
人们对她十分客气,使她感到这里民风古朴淳厚。她转过身走开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议论声;“这是谁?”
“赵家的三少奶奶,南方人。”
“三少爷在日本人那儿干事,红着呢。”
“这赵家啥年代都吃的开。”
“有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使不了日本人。”
每当听到这些议论,她脸就发烧,身上像扎了许多芒刺,十分不痛快。
丈夫原来在商会干事。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与平原一郎撞了个满怀,把太君手中的书也撞掉了。赵儒生赶忙弯腰拾起书,恭敬地送过去,用流利的日语道歉。
平原一郎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刚要发火,听到一口纯正的东京方言,不由得愣了,语言的沟通使他的火气消了。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问:“你是日本人?从本土来?”
“不,是本城人,在日本上过学。”
“在哪所大学?”
“上稻田大学。”
“学得什么专业?”
“经济。”
“噢,太好了,中国需要发展经济。住在什么地方,在哪里做事?”
赵儒生一一做了回答。平原一郎点点头:“你就是这里的赵家三少爷,欢迎到舍下做客。”
真没想到,赵儒生真的去了!两个人天文地理海阔天空谈的十分投机,成了要好的朋友,不久平原一郎让他做了随身翻译。
对此事,钱淑香进行了坚决的反对。她说:
“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咱们是中国人干吗要给日本人干事,多没骨气。”
赵儒生说:“在日本人手下干事也有好处,乡里乡亲有什么事。咱还可以通融通融,我做的是翻译又不是去干坏事。我给你举个例子。一个日本兵向一个老汉要鸡蛋吃,那老汉听不懂日本话,怎么也不明白。日本兵就撅起屁股用手在后面比划。那老汉以为他要日勾子,就脱了裤子撅起屁股。日本兵恼羞成怒,把老汉狠狠打了一顿。你说,我要在跟前,老汉能挨这顿打吗?”
钱淑香反驳说:“你能不让老汉挨打,能不让老汉拿鸡蛋吗?我也给你讲一件事,那天在十字路口,一群日本兵拦住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强迫他们在大厅广众之下做爱,那男的惊恐万分怎么还行呢,日本兵哈哈大笑,叫着没用的家伙,一个日本兵恶作剧地举起刺刀向生殖器挑去。你说,这你也能管得了吗?”
丈夫无言以答,他说:“淑香,你相信我决不会做坏事的。”
钱淑香相信丈夫不会做坏事,但听着乡亲们的议论,心里总不自在。自从丈夫给日本人做事,她觉得同事们看她的眼光也异样了。
我们这座小城看上去十分平静,但日本人的存在就像头上总是笼罩着阴云,一股暗流在地下涌动着,南边的稷王山上驻扎着八路军的一二九旅,他像日军眼中的一颗钉子,时时威胁着小城。日军经常出城去扫荡,每次总见他们抬回一些尸体;街头上经常有吊着绷带的日兵伤兵在晒太阳。
为了强化治安,日本人成立了“编村”“保甲制”和“维持会”。我们这座小城在大东亚共荣圈的光辉照耀下,人们像往常一样日落而息日出而做。
小城那时候没有电灯,一入夜便沉浸在一片黑暗中。赵家老宅各房之间的小巷里原先都挂着马灯照明,自从日本人来了也不挂了。
日本人有个小机器,轰隆隆一响,一个个小玻璃泡就发出贼亮的光。这光亮只有平原一郎的团部能够享受,再有就是城门楼上的探照灯,不断地晃来晃去,老乡们都叫它妖光。
钱淑香家里点是的煤油灯。她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赵儒生在一旁看书。钱淑香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揉揉发涩的眼睛,悄悄对丈夫说:
“我们学校最近流行一首新歌,是抗日的,大家都在偷偷传唱。”
“什么歌?你唱给我听听。”
钱淑香压低嗓音唱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
杀!
……
赵儒生听着,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打着节拍。
钱淑香看着丈夫有节奏地晃动的头不禁心中一动,她问:“你会唱?”
“噢,不会。”赵儒生从沉思中惊醒,掩饰地说。
“你知道吗?我们学校的黄老师是共产党员,昨天日本人来抓他,他事先得到消息后,翻茅厕墙逃跑了。”
赵儒生点点头说:“跑了就好,明天晚上日本人要办个舞会,特地邀请我们去。”
“我不去,你一个人和日本人混还不够,还要拉上我。”
“咱不是为了混碗饭吃吗,我一个人去多不体面。”
“混饭混饭,多少热血青年为了抗日,血洒疆场,而我们还在做亡国奴。”
“不要抱怨,相信我,听我的没有错。”
说归说怨归怨,为了丈夫的脸面,为了家庭的安宁,钱淑香还是陪着丈夫去了。她淡淡画了妆,换上一件绣花新旗袍,亭亭玉立,更显得美艳绝伦。
舞会在学校一间大教室内举行。学生的桌椅都搬到了教室外面,教室进行了打扫和装饰,顶棚中央挂了个汽灯,从汽灯顶上向四角拉了四条彩练,彩练用红、黄、兰、绿几色彩纸剪成一个个小圆圈连在一起,教室的一角有一个人专门负责手摇留声机,停一会他就要摇一摇留声机的转把,如果不摇留声机的转速就会变慢,留声机就会变声跑调,放完一张再上一张新的唱片,使教室内总是充满着迷人的音乐。
音乐声中一对对舞伴款款而舞。
一个少佐彬彬有礼地走到钱淑香的面前,伸出双手,太太请吧。钱淑香陪着丈夫来,原本是不想让丈夫太难堪,来了也就是看看热闹,根本没有跳舞的意思。因此她摆摆手客气地说,我不会先生还是找别人吧。但这个少佐却固执地不走,一个劲地邀请,钱淑香求救地寻找赵儒生,却不知他转到哪儿去了。最后只好陪着少佐下了舞池。少佐一支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另一支手扶在腰部,俩人步伐和谐,伴着轻盈的旋律,转了一圈又一圈……
少佐放在钱淑香腰间的手悄悄搂紧了些,并用了一下力。钱淑香敏锐地感觉到了,没有反应,身体稍稍向后离开了一些。少佐以为得手,身子贴的更近了,紧挨着淑香柔软的乳房,她感觉到了少佐的急促鼻息声,她试图挣扎出来,但被日本兵紧紧搂着。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少佐正色迷迷地望着她,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钱淑香强忍着,希望这一曲早点结束。少佐好似中山狼得志更猖狂,他不仅紧贴她的酥胸,原本放在腰间手向下滑去,抚摸她的臀部,并向下身摸去。钱淑香终于忍无可忍,尖叫一声挣脱开去。
这声尖叫像舞场上扔了个手榴弹,大家停止了跳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钱淑香双手捂脸跑出了舞场。泪水从手指间流出来。
赵儒生紧紧跟上来;“怎么了?”
钱淑香双肩颤拌着,一言不发。
日本少佐满不在乎地站在那儿。
平原一郎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到少佐跟前狠狠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混蛋!”
“嗨依!”少佐立刻双脚一并站的笔直。平原一郎左右开弓一顿耳光后,来到钱淑香面前:
“赵太太十分抱歉,失礼了,回去我一定严加惩处。务必请您原谅。”然后又对赵儒生说:“赵先生十分抱歉,请陪太太休息一下。”
当赵儒生和钱淑香离开舞场后,舞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回到家后夫妻俩人狠狠吵了一架。钱淑香背对着他睡了一个月。
(五)
钱淑香的老家在南京,她家是京城里的望族,既官又商,她家到底有多少房产连钱淑香也说不清,不过,赵儒生的家族和钱家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至今南京市地图上仍有钱家宅这个地名,汽车电车线路也有这个站名。
钱家香火不断官运亨通,历朝历代都有做官的。钱涉香祖上的故事至今仍在群众中传颂。有的还被挖空心思地写出来,作为廉政教育的教材。比如,他的一位先祖官至刺史,那时做官公家都发有蜡烛作为夜间办公用。一天夜里,这位先祖正在后堂歇息,忽听衙役来报,说张大人来访。这位张大人是他的老朋友,不仅同朝为官而且经常在一起咏诗作赋,喝酒聊天。他立刻把朋友让进客厅,分宾主而坐,仆人倒上香茗。房中只燃一盏小油灯,灯光忽明忽暗,两人就在昏黄的灯光中喝茶聊天。客人不解地问,为何不点支官烛让屋内更明亮一些,她的先祖却说,官烛只能在公堂上用,我们在私宅怎能用官烛呢?
钱家的封建礼教代代相传,四书五经是必读之书,孔孟之道是行为的规范,朱子格言是治家的座右铭。钱淑香的父亲虽然深受封建文化的董陶,但并不是个守旧的遗老遗少,反而思想开朗,易于接受新鲜事物。所以钱淑香的几个哥哥姐姐都被送到欧洲留学,她则去了日本,使她成为一个新旧文化的“混血儿”,既有封建女性的贤慧温柔,也有新时代女子追求进步的思想。
钱淑香在家恪守妇道,精心侍侯丈夫,一日三餐仔细调理,使家庭温馨可爱,每次吃饭丈夫不回家,她决不动筷子非要等到丈夫回来一起吃。可这天,赵儒生回到家中却是冰锅冷灶,他好纳闷,叫道:“淑香,淑香。”
没人回答。
钱淑香趴在里间的床上无声地抽泣,泪水湿透了枕巾。
"怎么了?你?……”赵儒生一时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扶住她的肩头轻声问。
她晃动着肩膀挣脱开赵儒生的双手,从床上爬起来冲着丈夫吼道:
“你好没良心,干吧,好好给日本人干吧。”
她气冲冲地甩给他一封皱巴巴的信。信是她的家人从南京寄来的,几经周折迟到了整整半年。
日本兵像潮水一样涌进南京城里,枪声像炒豆一样响着。城内火光冲天,慌乱的人们四处奔逃,肆无忌惮的子弹追着人们,人群一片片倒下,血从人们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像一条条红色的小溪,顷刻间大街上鲜红一片。
日本兵冲击着每一扇固守的街门,冲进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家庭。男人们被赶到城外集体屠杀,日本兵用刺刀把婴儿高高挑起,嬉笑着扔过墙头,就像扔一件破烂一样,疯了的母亲扑过去,日本兵却剥光她的衣服,发泄兽性。
连我们这种大户原以为可以幸免,没想到也在劫难逃,父母那天外出至今不归,想必已不在人间。日本兵冲进我们家,我企图阻止他们,我大声地斥责,我不会日语就用英语和他们交涉,但无济于事。他们砸烂了家中的一切,十几岁的小妹吓得呆若木鸡,这些畜性剥光小妹的衣服蜂拥而上。小妹大声向我求救,我乞求他们饶过小妹,我愿意承受一切兽行,可怜的小妹被糟蹋了,从再也没有爬起来。还有,给我们家干了一辈子的王妈,六十多岁的人也被轮奸,完事之后竟用刺刀残忍地挑烂了下身。……
赵儒生读着这封血泪信,泪水盈眶,脸变得铁青,信纸在手中攥成一团:
“畜牲,真是一群畜牲,这仇我们一定要报。”
淑香放声大哭:“报仇报仇,你还有脸说报仇,你为什么还要给日人卖命。”
淑香扑过来捶打赵儒生,赵儒生一动不动任凭妻子在他身上发泄。
钱淑香的怨气发泄之后,无力地说:“我们走,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到国外去,总能干一番事业,总比待在这儿等死强。”
“到国外逃避现实吗,既使干出一番事业,对祖国又有什么用?”
他把妻子揽在怀里,轻声安慰说:“淑香,冷静些,你要挺住,这仇一定要报的。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
钱淑香抬起泪眼望着丈夫,眼光里充满迷惑、惊奇和疑虑。
分明看见他的眼里有两堆火在愤怒地燃烧。
(六)
我们这座小城自古文化发达,民谚说上了柳沟坡秀才比驴多。历史上,淳厚的黄土地养育出许多位进士富僚,唐宋元明清代代不落空,中国科举制度的最后一名探花也出在我们这个小城。
良好的学风世世相传,不论是农家子弟还是富豪子弟都以读书为荣,老师在这里备受尊敬,那时学校不起火,教师轮流到学生家中吃派饭,轮到谁家就在谁家吃,四个碟子一壶酒是最好的农家待客饭,就是再穷的家里也要给先生准备一顿四个碟子一壶酒的好饭,竟管四个碟子各有不同,有钱的人家是大鱼大肉,没钱的人家也要准备个炒鸡蛋,拌豆腐,拌菜瓜,炒土豆,总要凑够四个碟子。
教师一年聘任一次。冬至那天是关键,每到这天先生就会忐忑不安,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去与留就在这天定夺。
村长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村中的绅士、头人物和先生共聚一堂。席间三杯过后,先生举杯向在坐的一揖首,谦虚道:
“本人才疏学浅,误了学生一年,明年望另请高师。”
如果村人客气说:“先生客气了。”
这就是被辞退了,酒席过后只好卷了铺盖卷回家。
如果村人说:“老师教育有方,家长满意,望老师继续辛苦。”
这就是留下了。
城内南关学校集中了教师的精华,相当于现在的重点学校。
赵儒生和钱淑香的独子东桑已经九岁,这孩子集中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优点,既有北方人的健壮身架体魄,又有南方人的清秀灵气,不仅人长得可爱,功课也总是名列前茅。
但小东桑十分苦闷,没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总听见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爸爸是汉奸。
孩子们都知道他爸爸是日本翻译。
淘气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会出其不意地摘下他的帽子向空中扔去,甩得老远叫道小日本拾去吧。然后一轰而散。到家他向妈妈学说,撅着嘴:“我不去上学了,他们骂爸爸,还欺负我。”
钱淑香把孩子搂在怀里说:“妈妈去跟老师说,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你要争气好好学习。”
哄了孩子,她却一肚子气,等丈夫一回来,她就吵。赵儒生却不恼,待他发过火总是说,孩子不懂事,忍一忍。
这天放学,同学们像洪水一样涌出校门,几个小男孩围住东桑,这个在他脑袋上弹一下,那个摸一下。东桑说你们要干啥,孩子们不答只嘻嘻地笑,东桑抡起书包打他们。孩子们跑得远远的站定,用砖头瓦块向东桑攻击,东桑也不示弱,单枪匹马和他们对着干。忽然一个石子击中了他的额头,立时鼓起一个大包。孩子们高兴地大叫起来,东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和孩子们扭成一团。他被摔倒了在地,衣裳撕破了沾了泥土,手也刮破了。这情景让回家的一位老师看见了,老师吼散了孩子们扶起了伤痕累累的小东桑,把他送回了家。
钱淑香见孩子被打成这样,心像被刀剜了一样,她一边为孩子敷药包扎一边伤心落泪。
她问,孩子,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是他们先打我的,骂我是汉奸娃。
你爸爸害得我们好苦,走我们走,离开这个鬼地方。钱淑香伤心地抹着眼泪。
我们和爸爸一快走,不让爸爸当汉奸。东桑恳切地望着妈妈。
正说着,赵儒生在院里喊起来,淑香,有客人来了。
钱淑香赶紧擦擦眼睛站起来。起身一看,见赵儒生和平原一郎一同走进来。赵儒生见儿子被子打成这样,抚摸着说,孩子怎么了?
东桑噘着嘴。
平原一郎说,受伤了,找医生来看看。
钱淑香说,不要紧,孩子们打架。
平原一郎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给东桑说,小朋友吃糖吧。
这糖用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包着,漂亮极了,中国根本没有。东桑平常最爱吃糖果了,可这时小小的心里却极端的反感。他扭着身体说,不要。
赵儒生说,要有礼貌。
钱淑香急忙把孩子推进里屋。
赵儒生接过糖,对钱淑香说,平原君开了一上午的会,很是劳累弄些菜我和平原君好好喝两盅。
钱淑香纵有一千个不愿意,嘴上也没说出来,她怀着满腔仇恨,默默系上围裙,橱房里响起切菜声和碗盘的碰撞声。
钱淑香是个烹饪高手,煎炸溜炒无所不会,一个个凉盘经过她一摆弄,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她的心情却非常的灰暗,她想手头没有巴豆,要是有巴豆,非给平原一郎下几个,让他拉死。切菜时她不小心把一个西红柿碰落在地,当她弯腰去捡时,猛然看见放在案下的一个个小玻璃瓶子,大小和盘尼西林一模一样,里面装着粉红色的液体。是日本当时研究出的最新老鼠药,前一阵,他们家老鼠很猖獗,常常咬坏衣物,平原一郎知道后就送了一盒给他们。
刹那间,钱淑香心中闪过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杀死平原一郎。
国恨家仇迅速地在她的脑中显现,就像演电影,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最后在父母姐妹血淋淋的身上定格,他们的面容痛苦地扭曲,向她喊着:报仇!报仇!
她的心狂跳起来,觉得外面的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她慌忙向外看了一眼,丈夫和平原一郎正安详地喝茶聊天。
她迅速取出了两瓶老鼠药,紧紧地捏在手中,手心渗出了汗,湿湿的。
她刚要去敲碎瓶颈又犹豫了,丈夫也在餐桌上,吃了有毒的菜也要身亡。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怎么能看着丈夫死去。转念一想又恨得咬牙切齿,千次百次劝你不要给日本人卖力,你就是不听,那么多中国人的鲜血都唤不醒你的良心?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今天,但愿你能醒悟,如果老天有眼你就不要吃这盘菜。你可千万不要吃这盘菜呀,到时我会提醒你的,你可千万注意呀。
她忽又想到这药力够吗,平原一郎五大三粗,如果药力不济全家也活不成了。但死也比做亡国奴强,她毅然又取出两支鼠药,拿刀背击碎瓶颈,倒在平原一郎最爱吃的猪儿耳朵上。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一桌色香味俱佳的菜就准备好了。
她满面春风地端上菜和汾酒,殷勤地给平原一郎酌满酒,夹菜。她夹起一筷子猪耳朵送到平原一郎的碗里,说,知道太君爱吃猪耳朵,这是特意为你做的,可要多吃些。
平原一郎呷了一口酒尝了一口菜,连声说好香好香,赞不绝口。不知是为了表示友好,还是真得觉得钱淑香做的菜好吃,真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钱淑香对丈夫使了个眼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说,你是陪客,太君爱吃的菜你要少吃点。
钱淑香又给平原一郎夹了一次菜,就回里间陪儿子去了。可是赵儒生毫不理会钱淑香的暗示,两个人只管开怀痛饮,频频举杯。
吃到酒酣耳热,平原一郎突然大叫一声,睁大眼咧着嘴,痛苦地倒在桌下。赵儒生也觉出肚子里有一把刀子在绞,他站起来捂着肚子叫了一声淑香便倒在地上。钱淑香听见呼叫,胆战心惊地跑出来,抱起丈夫,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把手插进赵儒生的嘴里叫着,快吐,快吐。……
赵儒生挣扎着,盯着钱淑香,你在菜里下了毒。
钱淑香艰难地点了点头。
赵儒生说,我理解你,最后托你一件事……一定要完成。你和孩子赶快离开这儿,到北山去通知游击队赶快转移,鬼子晚上要去偷袭,咱们的武装不能受损失。队伍里出了奸细……
你是?
我是地下党员。
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钱淑香悔恨交加,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这是党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说的。
我对不起你。钱淑香号陶大哭。
我不怪你。赵儒生拉着东桑的小手,说,带好我们的孩子。
爸爸,爸爸。东桑扑在爸爸的身上痛不欲生。
赵儒生抚摸着儿子的头,泪水从眼角流出来,轻轻说,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他拼尽全身力气,抓住淑香的手催促道:你们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母子俩跪在地上向赵儒生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逃离家门,直奔北山。从此,母子俩隐姓埋名走上了另一条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