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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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你是什么便只是不带情感的判断,纵有情感也不能在文字本身上见出。不过它也不一定就是单纯的叙述语,没有更多的含义。《红楼梦》里茗烟骂金荣说:你是个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这里你是含有假定语气,也带你不是一点讥刺的意味,如果改成你这好小子!神情就完全不对了。由此可知你这式语法,并非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比你是式语法来得更有力。其次,郭先生援例把你有革命家的风度,改为你这革命家的风度,似乎改得并不很妥。一、你这式语法大半表示深恶痛绝,在赞美时便不适宜。二、是在逻辑上是连接词,相当于等号;有的性质全不同。在你有革命家的风度一句中,风度是动词的宾词;在你这革命家的风度中,风度便变成主词,和你(的)平行,根本不成一句话。
历史过程上所累积的种种关系,有如轮外圆晕,晕外霞光,其浓淡大小随人随时随地而各各不同,变化莫测。科学的文字愈限于直指的意义就愈精确,文学的文字有时却必须顾到联想的意义,尤其是在诗方面。直指的意义易用,联想的意义却难用。因为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游离的;前者偏于类型,后者偏于个性。既是游离的,个别的,它就不易控制,而且它可以使意蕴丰富,也可以使意思含糊甚至于支离。比如说苏东坡的《惠山烹小龙团》诗里三、四两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天土小团月是由小龙团茶联想起来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个关联,原文就简直不通;如果你不了解明月照着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里那一点共同的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原文的妙处。这两句诗的妙处就在不即不离、若隐若现之中。它比用惠山泉水泡小龙团茶一句话来得较丰富,也来得较含混蕴藉。难处就在于含混中显得丰富。由独携小龙团,来试惠山泉变成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这是点铁成金。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在这一点生发上面。
典故,都到那里去乞灵。美人都是 柳腰桃面王嫱、西施, 才子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谈风景必是春花秋月,叙离别不离柳岸灞桥;做买卖都有端木遗风,到现在用铅字排印书籍还是付梓杀青。像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它们是从前人所谓套语,我们所谓滥调。一件事物发生时立即使你联想到一些套语滥调,而你也就安于套语滥调,毫不斟酌地使用它们,并且自鸣得意。这就是近代文艺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套板反应。一个人的心理习惯如果老是倾向套板反应,他就根本与文艺无缘。因为就作者说,套板反应和创造的动机是仇敌;就读者说,它引不起新鲜而真切的情趣。一个作者在用字用词上面离不掉套板反应,在运思布局上面,甚至于在整个人生态度方面也就难免如此。不过习惯力量的深广非我们意料所及,沿着习惯的去做,总比新创较省力,人生来有惰性,常使我们不知不觉地一滑就滑到套板反应里去。你如果随便在报章杂志或是尺牍宣言里面挑一段文章来分析,你就会发现那里面的思想情感和语言,大半都由套板反应起来的。韩愈谈他自己做古文,惟陈言之务去,这是一句最紧要的教训。语言跟着思想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滥的语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滥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会朝深一层去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来的, 不致落入下乘。
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