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蔷薇与白玫瑰
详细内容
一
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让我变得不爱讲话。常常，就像一只深水鱼游弋于汹涌的人潮人海中，默不做声。面对周围的那些庸脂俗粉，往往觉得爱情不过是个美好的童话，根本无处寻找。
我是那种深沉冷漠却又不失英俊的男子，皮肤苍白，眼眸清澈，心思细碎，工作也开展得有声有色。因此，并不乏有向我表示好感的女子。而我对此通常只是笑笑，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了。因为我始终觉得，爱情是要靠感觉去寻找，而不是用语言来交流的。我相信缘分，那种天作之合的缘分。
因为痴心于那份感情，无法逃脱，只好跑到文字中，游走江湖，做自己的剑客。刚开始写日记，后来写小说，越写越痴迷，最后竟然还出了两本集子。常常，一杯清淡的碧螺春茶，或是一杯浓郁的爱尔兰咖啡，不动声色地坐在电脑前，将堆积的情感压缩成一个个伤感的故事。
一年、二年……日子像溪水一般流淌，融汇在岁月的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生活也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偶尔会有一两个女子将心投进我的情感湖里，也只是回荡起几个小而平淡的旋涡，起不了涟漪。不是我不想找女朋友，只是觉得，适合自己的那个女孩还没有遇到，还没有进入我的视线。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世界，我却感觉不到孤独。
一直到我25岁的时候，被保送上了军校，她出现了。她教我们英语。她有那种北国女子特有的晶莹剔透的白，让人看了忍不住会黯然心疼的高挑消瘦的身材，青春飘逸的齐耳短发，杏眼，朱唇，眼镜后面，天真调皮的眸子却又是那么人见犹怜的纯情无辜。惊颜，初见她那刻的感觉绝对是惊颜。瞬间，我明白了自己由南至北跑出三千多公里来到这里的意义所在了。
我曾发誓，再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誓言竟会如此脆弱，同样，我可以轻易爱上任何一个人。我开始暗暗注视她，她的一举一动，一眸一笑。那天，课上，她毫不留情地给了跟课干部一顿含沙射影的批评。我真正发现，她竟会是如此个性的女子。个性的人容易执着于某一件事或是某一段感情，容易生出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我想，她该是这样的女子。这样一个超脱繁华世俗，一个真正可以用心去交流的女子。
那刻起，我知道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她。开始努力寻找与她接触的机会。
二
我是个感性的人，所以，容易感动。见到落花会流泪，见到流水会伤悲。她拧着大白兔奶糖来慰问的时候，眼中闪现一种天真纯白的光。这是一种只有被爱的幸福笼罩着的女人才会有的光。只是那么瞬间，却没能逃开我的眼睛。她的幸福，刺痛着我的欢乐。
于是，下雪的早晨，我站在了这所学校最高的楼顶，看着沿灰的天空，让碎小的雪花吻着脸颊，融化成水，顺着发梢滴落眉间。分离容易，而相遇却难。不知，在转世轮回中经历了多少次的悲欢离合，才换得了今世的一次偶然。
我想，我是真的不想失去她的。想想，都是件可怕的事情。于是，我下定决心，给她写了第一封信。
信中，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片梧叶和一片樟叶，它们被蛛丝粘到了一块儿。从此，它们成了好朋友。宽大的梧叶替樟叶遮阳挡雨，而樟叶则给梧叶讲故事。讲蝶的舞蹈，花的香气，讲河边小孩的嬉戏和树下情侣的私语。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秋风阵阵时，梧叶的深绿不再，樟叶的红颜已褪，它们相拥着，含笑着，在最后一片秋风中从枝头跌落，融入永恒。
我又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信。写我喜欢的单词。阳光、雨露、地铁、树木、颜色、妩媚、甜美、颓废、歇斯底里、支离破碎……
第三封信写我看见教室的窗口上挂着一串古朴美丽的纸鹤时心中种种的感动。
第四封信是在一间废弃的攀登楼里写的。我告诉她，那个我曾经爱过的女孩结婚了，嫁给了另一个我熟悉的朋友。我是点着蜡烛写完这封信的。寂静的夜晚，晕黄的烛光，那些桌子椅子凳子还有老的家具都发出它们原有的气息。遥远的古旧的木头的香气。
时间继续肆无忌惮地一路前行，并不因我的焦虑我的害怕而放缓前进的脚步。她不曾回过信，甚至刻意躲避着我。
我一封接一封地写，第五封、第六封……我一直写，一直写，歇斯底里。一封接一封地如石沉大海，但我却依然坚持着。
希腊神话中，潘多拉魔盒打开后，最先出来的是灾难，留到最后的是希望。我想，我该是看着盒子打开又关上的人，因为希望，所以坚持。永不退却，永不放弃。
三
十一长假，我在忙着准备参加公共英语考试。从小到大，我对英语都没有什么缘分，甚至还有些排斥。每当看到那些章鱼般弯曲盘绕的单词，我便觉得那些章鱼是爬到我脑子里了。但我决定改变，为了她，为了我那虚无飘渺的爱情。
我渴望着，迷恋着，在不久的将来，我会用英文，用那只能在亚马逊河森林里才能找到的单词给她写信。在暮色沉重的皑皑青草上，我们手牵着手，仰望着满目苍穹的寒星冷月，用只有我们才能读懂的语言交流。
我认真地准备，我的食物、器皿、衣饰，在我眼中全部变成了章鱼的爪子。向我挥舞着，招唤着，我的幸福，我的希望，都在里面，在那盘弯的文字里，在那章鱼的爪子里。
能过来陪我吗？她的声音像是被冻雨抚摸的花蕾，那么稚嫩而幼弱。
外面暴雨如注。沿灰低沉的天将这个学校罩得严严实实。然而，暴雨，乌云，在我的眼中都已让位给了阳光。这金色灿烂的阳光。我奔，我跑，像个吃了糖的孩子。
她静静地躺着，偶尔发出一串清脆的咳嗽声。短短几天的时间，已经将她折磨得如此可怕。丰泽圆润的身体垮了，晶莹剔透的肌肤没了光泽。白，惨白，病态的白。
我跨近床前，抓住了她冻骨般的手，又用手背轻拂了她的额。轻熟得就像是做了几个世纪的恋人。她顺从，无声地接受，苍白的脸甚至因激动和温暖而激起了红晕。眼窝深处，激起一抹鲜红的阳光，又像是一束散开的金丝。
让我爱你吧，让我疼你吧，我愿意为你做一切，更愿意为你舍弃一切。我不管不顾，像个情场老手，轻轻地捧起她消瘦的脸。梦呓般的自顾自地说着。我已压抑太久，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要倾诉。
我清楚地发现，在她眼窝的深处，那抹鲜红的阳光背后，那束散开的金丝中，有一种东西在蠕动，那明亮透彻的光斑。
是的，她也渴望幸福。
剩下的日子，我忙碌奔走于学校最北边与最南边的两个点之间。熬药，堡汤，洗衣做饭，我悉心照顾着她。她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她足足大了我三岁，然而，在我身边，她却更愿意做个孩子，随时释放出一些些的娇娇气，十足一个小女人。我也总是老气横秋的像个大男人。用严肃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她将我堡的汤一点不剩地喝掉，将我亲手削的苹果一口不剩地吃掉。
她的窗台上，种着两盆花，一盆红蔷薇，一盆白玫瑰。静静地，纯洁地绽放，像是两名面带笑容的卫士。
我学会了每天按时给它们浇水。鲜红的纯白的花瓣在午后的阳光下变得透明，一点点灿烂的期盼随着花香荡漾在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水气，真好。
我为她堡的汤每天都变换着花样，金针菇瘦肉汤，鱼翅豆腐汤，老鸭汤……绝不重复。
那天，我炖了牛腩土豆汤，她只是浅尝了一口，眼神直直地望着我。
不行，你必须把整罐汤喝完，不然，我会生气的。我假装不高兴地说。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台上鲜艳欲滴的蔷薇和玫瑰。她低下头来，喝了一大口，又是一大口，很快地，罐见了底。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神温柔流动。不能再喝了。她说，再喝下去，我要变成大胖子了。
我以后每天都炖汤给你吃，吃得你胖胖的，然后，摸着大肚腩，恨我。我庄重地说，仿佛在承诺一件什么大事。
有得喝总也是好的，但以后一定要记得放盐。
天啦，我记起来了，这么一大罐汤我竟然忘记了放盐。
傻瓜，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责备道。
她却只是笑，傻傻地笑。你煮的东西，没有味道也总是好吃的。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清亮。整个人，如同那在清风中盛开的花朵，那种很小很小含苞欲放的样子，那样娇嫩。
四
渐渐地，学校里有了风言风语。
有的人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学校的领导分别找我们谈了心。
她说，我们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给彼此留个缓冲的空间。
我答应了。
于是，我们约定，当她的窗台上出现蔷薇时，便是我们相聚的日子。而当玫瑰出现，则意味着只能忍痛等待。
多少次，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不就是纪律吗，不就是规定吗，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甚至幻想过，带着她一起私奔，做对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
她只是冷静地摇头。
她还有家，有父母，有责任。父母都是普通的下岗工人，下面，还有个正念高中的妹妹。这些年，为了供她们姐妹读书，家里债台高筑。
她不能做得像我这般潇洒。
好多次，暮色沉重之即，我站在楼下的某个角落里，看着那灯火通亮的窗。见到的，却总是玫瑰。我开始想念蔷薇，想念着蔷薇绽放得明媚如火，宛若烟花。
总以为，蔷薇是种怀念，却没想到可以转变为我的忧伤。
别人的风言风雨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小心翼翼而停止，反而风传出了各种不同的版本。
终于，那天，突然的蔷薇与玫瑰都不见了。窗口也变得暗淡起来。
我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不幸。
我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打听，得知她承受不了别人的风言风语，请假回了老家，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
我打她的电话，却总是关机。
我的生活重又回到了那种暗淡无光的日子。每天，如稻草人般游荡于学校的角角落落。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也总是停留在那黑暗的角落，守望着那熟悉的窗口，祈祷着奇迹能够出现。
二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想见你。她怯生生地说完这几个字，便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扑通扑通剧烈撞击肋条的声音，热辣辣的话语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寝室在宿舍楼的第三层，学校实行严格的封闭式管理，每到晚上十点，熄灯就寝后，大楼的铁门就会锁上。
我顺着后侧窗户外的落水管滑到地上。又翻出学校老高的围墙。然后，沿着墙根的小路一阵狂奔。我知道，在离学校十五公里远的地方，有个小站，小站上有开往那座城市的火车。赶到小站的时候，刚好有一辆满载着黑煤的火车停在那里，即将启程，我乘列车员不注意，爬上了其中一节车箱。
就这样，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满身疲惫地来到了那座迷人的城市。
这是座美丽得让人产生幻想和兴奋的城市。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心情去欣赏。
我站在暮色中的街道上，轻轻抖去满身的灰尘，调整好呼吸，这才拔通了她的电话。
五
几乎从不化妆的她画上了淡淡的眼影和紫红的唇彩，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将整个人衬得像朵怒放的莲花。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我相信，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说。
而我唯一要做的，也是唯一想做的，就是拥有眼前的幸福，不让它从指尖滑走。
我紧紧地挽着她的手，走在洒满阳光的海滨大道上。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幸福原来是可以如此清晰地抓在手中的。
我们到了旅顺口，到了石林、老虎滩公园、棒棰岛。又乘游轮上了蛇岛。蛇岛很小，不足1平方公里，岛上却山岩挺拔，为世界罕见之“毒蛇王国”。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到了吴姑城，在清泉寺里，我们一起许了愿，我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够从此幸福。
她买下两串佛珠，请寺里的当家和尚开了光。她将一串套在自己手腕上，另一串套在我的手腕上。她开玩笑说这是我们的爱情信物，等到将来入了土，或是升了天堂，好持着佛珠来相认。
这是绚丽多彩却又短暂的一天。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映照在金色沙滩上时，疲惫的我们肩靠着肩坐在了海水边。黄昏的阳光照过来，是那么温暖。
当我将主动退学的决定告诉她时，原本以为她会为我的决定感动不已。然而，她的表情却十分平静，就像是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她淡淡地告诉我：明天，我就要结婚了，酒席都已订好。
我无语，只觉晴空中忽然风雨潇潇。是我的错觉罢了，一切明朗如昔。
那个他是家里介绍的。早在我们认识前，就已经定下了婚事。他年纪轻轻，已经是某个政府部门的正科级干部了，将来前途无量。她说，对他没有感情，但她知道，他是个能实在过日子的人，至少目前是这样。
对我们这样的人，纯粹地谈论爱情，真的是太奢侈了，我希望，我的家人将来能过得安稳一些，好一些。这就是我许的愿。
真的不能改变了吗？我嘶哑着嗓音问。
改不了了，再说，为什么要改呢？我们并没有错。
但是，我爱你呀，而且，你也爱我。
她淡淡地笑了笑，躺在了我的怀里。用手托起我的下巴，直视着我惨白的脸，和清亮的眼睛。你真的还是个孩子，爱情，婚姻，就像河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永没有相遇的那一刻。除非，谁愿意停下来。
过了一会，她从我的怀里坐起，平静地说：看海吧，浪花真美。我的眼睛被热泪打湿，又被她的嘴唇吸干。
离开海边的时候是清晨，海水的颜色那么蓝，那么伤感，涨潮的大海，总让人有无语凝咽的悲伤。突然想起雪莱写过的诗：我等待你好久，可海水将时间都卷走，你便疏忽错过。
大海，我想我是不会再来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