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赋体文学创作手法对元嘉诗歌创作的影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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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摘要:赋体文学一个鲜明的创作手法就是“前后左右广言之”。这种创作手法深刻地影响了元嘉时期的诗歌创作。元嘉诗人借鉴并转化了赋体文学的创作手法,通过方位对句、景致对句、时间对句以及移步换景等艺术形式与技巧,开创了特征鲜明的一代诗风,成就了元嘉诗坛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特殊地位。
论文关键词:赋体文学;谢灵运;元嘉诗歌;方位对句;景致对句;时间对句;移步换景
一、赋体文学的创作手法:前后左右广言之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日:“赋者,铺也,铺采搞文,体物写志也”。纪昀点评说:“铺采搞文,尽赋之体;体物写志,尽赋之旨。”在今天看来,他们对赋体文学的理解大致是不错的。“铺采搞文”是赋体文学创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有这样一则记载:
张融作《海赋》,不道盐,因顾凯之之言乃益之。姚铉令夏竦为《水赋》,限以万字,竦作三千字。铉怒,不视,日:“汝何不于水之前后左右广言之?”竦益得六千字。可知赋须当有者尽有,更须难有者能有也。
赋之言“铺”,指的是需铺陈其事,“前后左右广言之”正是授人如何铺陈的秘诀,一语道破了赋体文学的创作手法。前后左右广肆铺陈,要“当有者尽有”、“难有者能有”,这在要求作品内容丰富的同时必然大篇幅地增益字数,于是对这大量的文字便须有质的要求,那便是“采”。汉大赋中大量生僻字、连绵字、同部首字的交相叠用,成了“采”的当行特点,这是由“前后左右广言之”此种创作手法决定的。汉代字书的编撰与兴盛恐怕与此多少也有些联系。
汉大赋的这种创作手法,不仅影响了赋的内容与文字,还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赋的形式特点,即以对称的方式展现的整饬美。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元嘉时期的文学创作者。
谢灵运的《山居赋》无疑可视为元嘉大赋的代表之作。该文自注说:“此皆湖中之美,但患言不尽意,万不写一耳”。他描画山水,正以不能详细备尽为患。该赋描写始宁墅,追慕司马相如、班固、张衡、左思等大赋作手,极意铺扬,以尽“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他先将东、西、南、北析为近东、近南、近西、近北、远东、远南、远西、远个方位,尽写始宁墅的山川盛势;继而分园、田、湖、山四个区域,尽写鸟兽草木的盛产;再以南北二山为中心,尽写其间美妙的盛景;最后归于个人山居生活。这种肆意铺排张扬之风,着实不逊于有汉赋家。该赋的核心文字就是大肆铺写山居的环境:
其居也。左湘右江,往渚还汀。……近东则上田、下湖,西溪、南谷,石椽、石滂,闵硎、黄竹。……近南则会以双流,萦以三洲。……近西则杨、宾接峰,唐皇连纵。……近北则二巫结湖,两皙通沼。……远东则天台、桐舾,方台、太平,二韭、四明,石奥、三菁。……远南则松箴、栖鸡,唐嵫,漫石。……远西则(下阀)。……远北则长江永归,巨海延纳。…
此赋与班固《西都赋》的核心结构层次如出一辙:
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汉渭之川…内则街衢洞达,阎阎且千。……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穹谷。……其阴则冠以九峻,陪以甘泉。……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
《山居赋》对园田湖泽物产的描述,则与张衡《南都赋》盛言地理物产的结构层次一脉相承。可见,无论从《山居赋》的形式结构还是写作手法来看,仍继承的是汉代“京殿苑猎”等大赋中惯用的“前后左右广言之”的创作方法,与班固《两都赋》、张衡《南都赋》等写作手法类同。这种铺排山水、景致以至物产的特点(“铺采搞文”与“前后左右广言之”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两者总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当时也见于谢惠连《雪赋》、《月赋》,鲍照《芜城赋》、《登大雷岸与妹书》等。尤其是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本为书信之文,却全篇写景,铺陈山水景致,结构行文一如赋作:
南则积山万状,争气负高,含霞饮景……东则砥原远隰,亡端靡际,寒蓬夕卷……北则陂池潜演,湖脉通连,苎蒿攸积……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滔滔何穷……从中正可见出当时的文坛风习。
赋体文学的这种创作手法所形成的结构特点,就是多以方位词领起,所叙对象多于句首点明,句法上多主谓陈述结构(有时出以复合形式),行文浑然有序,观览所至,历历在目,自能引领读者视线。
元嘉诗人(以颜延之、谢灵运和鲍照三大家为主要代表)借鉴赋体文学“前后左右广言之”的创作手法,将之腾挪于山水诗歌创作中,移步换景,寓目辄书,致力于全程式的叙述,追求全景式的展现,“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这在对山水的描摹刻画上,势必形成“外无遗物的特点,这也是元嘉诗歌的特色所在。
二、元嘉诗歌的铺排:方位对句与景致对句
(一)方位对句
元嘉诗歌在造句上常用方位对旬,对观览的大视界作出明确交待。如谢灵运诗:“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日出东南隅行》)、“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登江中孤屿》)、“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田南树园激流植棱》)、“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等。再如鲍照诗:“西上登雀台,东下望云阙”(《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行》)、“东海进逝川,西山导落晖”(《松柏篇》)、“赤板横西阻,火山赫南威”(《代苦热行》)、“东南望河尾,西北隐昆崖”(《赠故人马子乔》六首其三)、“北出湖边戏,前还苑中游”(《中兴歌》十首其六)、“北临出塞道,南望入乡津”(《送盛侍郎饯候亭》)、“南帆望越峤,北榜指齐河”(《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等。用方位对句对观览的视界作出明确交代后,就有利于诗人在诗歌中作进一步的铺排描写。
元嘉诗歌中这种鲜明的方位对句,不仅仅是出于诗歌形式对称的目的,更主要的是为了在空间上铺陈描述――“前后左右广言之”的需要。谢灵运《日出东南隅行》:“柏粱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檐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瑶。
皎兰秋松气,淑德春景暄。”此诗“南”“北”二句从大环境落笔,由远而近,顺着晨风与阳光的方向,将读者视线逐步引入闺帏中的“美人”,而作者用笔之法正是阶梯式过渡铺陈。又如其《田南树园激流植棱》“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当窗”六句,后四句各自从远与近对应北室与南扉,六句诗在全诗中正是铺陈性景致描述。再如《善哉行》“阳谷跃升,虞渊引落。景曜东隅,畹畹西薄。三春奥敷,九秋萧索。
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八句,前说太阳东升西落,铺陈四句,后说时景代谢,也铺陈四句,正是为达士当及时行乐的主题服务的,可见其目的首先并不在于诗歌形式整饬上的需要。
即便是在赠别诗中,也不例外。如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西川”、“东山”二句,正是为“别时”、“别后”二句铺底张本,为的是展示全时空的“悲”与“情”。鲍照《赠故人马子乔》六首其四云:“种橘南池上,种杏北池中,池北既少露,池南又多风。”即使在比兴之中亦作南北铺陈,正是出于务求尽到的意图。至于《拟行路难》其一“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云云,更是典型的赋体手笔。而第三首则又可作赋松诗读,“东南望河尾,西北隐昆崖”既写尽松树“百尺下无枝”的高盛气势,又为“悲凉贯年节”而“葱翠恒若斯”垫笔,这与“野风振山籁,鹏鸟相惊离”二句,正是分别从远眺与近观两面铺写。
又其《玩月城西门廨中》写月云:“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三五小时,千里与君同。”以方位词点明不同的视点,从而描述月亮“始”“末”全景致,而月亮的空间挪移过程,也正是作者观察与感受的全过程。对于读者而言,这同样也是“月亮走我也走”的观赏与感受过程。
(二)景致对句
所谓“景致对句”,是指将所欲描述的景致对象径直列于句首而逐一地对陈铺叙,这在元嘉诗歌中更是多见。如颜延之《从军行》写边塞景事云:地广旁无界,岩阿上亏天。峤雾下高鸟,冰沙固流川。秋飚冬未至,春液夏不涓。闽峰指荆吴,胡埃属幽燕。横海咸飞骊,绝漠皆控弦。驰檄发章表,军书交边塞。接镝赴阵首,卷甲起行前,羽驿驰无绝,旌旗昼夜悬。卧伺金柝响,起候亭燧燃。
全诗一气铺排而下,句式齐整,而且语法结构基本一致,为主谓(时以复合形式,如“横海”、“绝漠”、“接镝”、“卷甲”等)陈述式。这自然让人联想起汉代的“苑猎”大赋。又鲍照《登庐山》诗以“千岩”对“万壑”,“瘫蓰”对“纷乱”,“洞涧”对“耸树”,“阴冰”对“炎树”,“晨鹃”对“夜猿”,“深崖”对“穷岫”,用的几乎是同一句法,而庐山风景也全由这一系列的铺排句子表现竞尽。在谢灵运诗里,“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之类的格局,也是屡见不鲜。采用这种以铺排的景致对句状写山水景物的表现手法,正是为了能够穷形尽相地描绘出“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游岭门山》)的自然山水与风云多变的地域景观,于是在形式上也就相应地呈现出工整厚重乃至富艳的特点。
三、从想象静观到移步换景
赋体文学“前后左右广言之”的铺陈手法,施之于诗歌创作领域,自当有所转化。元嘉诗人匠心独运,写作时便是将想象式的静观(汉大赋多夸张想象之辞)转换为实地考察式的移步换景。
谢灵运的《山居赋》就是一篇如实铺陈的文字,它有明显不同于汉代赋家创作的地方,而受左思《三都赋》影响较大。左思作《三都赋》,是赋史上的一大变革。他在《三都赋序》中指出:司马相如、班固等汉代赋家,极宏侈之词,“假称珍怪,以为润色”,但“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且夫玉卮无当,虽空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j。因此他“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这就将大赋创作由夸饰虚构严格转入到求真求实的道路上去了。谢灵运的《山居赋》创作,就是从这条路子上发展而来。
但两者仍有质的不同,即左思的求真求实,仍是从“地图”、“方志”上来,而谢灵运所赋,则是自家园居,亲历其问,远则可见可闻,近则可触可摸,这就又进一步从“地图”、“方志”中走出来,迈向真实。这较之左思,便又是质的突破。
谢灵运写作山水诗时,同样秉持这种精神。所赋山水,必亲历其问,而他实地登游的过程,有时甚至像作探险式的考察活动:“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履[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瑗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王钟陵先生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换个准确的名称,应该叫‘登游诗”’,因为谢灵运的山水诗,“有时是在来去途中所见,更多的则是有意探寻所至”,而“诗题中常有‘登’、‘游’、‘过’、‘从’等字样,且诗中多有登游过程”。的确,如周亮工所说,“谢灵运诗只一机轴……其游名山志所记行胜,具见于诗,诗之措辞命意,则尽于《山居》一赋。所谓‘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即赋中‘入涧水涉,登岭山行’之句。此类甚多”。谢诗中多“裹粮”、“杖策”,“山行”、“水涉”,“策马”、“鲽控”,“过涧”、“登栈”,“企石”、“攀林”之类的游踪自道,不仅信实地记录了登游的过程,而且正符合用移步换景手法赋尽山水的需要。其《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云:“逶迤傍隈陕,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JlI渚屡迳复,乘流玩回转。蒴薪泛沈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正是一路行去,一路看去,景随步转,见山写山,见水写水,堪称是一步山水一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