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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行为及心理分析(一)

详细内容

〔内容提要〕:民间笔者曾在《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7期发表了《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对此问题进行了简单的梳理。文中对民间科学爱好者(science fans)做了如下定义:

所谓民间科学爱好者,是指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或者希望一举解决某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或者试图推翻某个著名的科学理论,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种庞大的理论体系,但是他们却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学共同体的基本范式,与科学共同体不能达成基本的交流。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不具备科学意义上的价值。

这个定义中,只有“不能交流”可以算做可观察的外部行为,而“希望”、“试图”和“致力于”等都与动机、目的等心理因素有关,不能直接观察。对此,只有通过对其行为的分析,和对它本人的访谈予以判断。可以想象,研究民间科学爱好者有如下几种材料:1,与民科的直接往来;2,对其本人及相关人物的访谈;3,大众媒体的报道;4,民科的文本(“科研论文”)。实际上,当我们以科学家为对象进行社会学研究时,同样要借助于这几种材料。
在定义了民科之后,笔者还定义了业余科学爱好者(science amateur)。这一群体同样人数众多,同样在科学共同体之外从事科学活动,比如天文爱好者,他们经常观测星象,也能发现一些新的天体如小行星、彗星;或者如生物爱好者,他们制作标本,也能发现一些新的生物种类。他们与民科的区别在于:从外部看,他们能够与科学共同体进行交流;从心理上分析,他们不想推翻现有的科学体系,一鸣惊人,而只是出于爱好,做一些具体的科学工作。
民间科学爱好者、业余科学爱好者乃至科学共同体内部的职业科学家是一个连续谱,其间不存在截然分明的界限。

二,民间科学爱好者的核心心理特征
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民间科学爱好者有它产生的社会心理根源和时代背景,也有其自身的心理特征。
现在,公众对于心理诊所已经逐渐接受,不再把去心理诊所咨询的等同于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病。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personality),也有其特殊的心理倾向。当某种心理倾向过于偏离了“通常的范围”,就被视为心理疾病。但是,“通常的范围”并不是确定的,它与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具体的社会环境有关。通过对民科的调查和归纳,可以发现,他们在心理上存在着某些共同的倾向。

归纳起来,他们最核心的心理特征是偏执。他们大多坚信自己的“科学结论”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他们不能与科学共同体甚至与世俗社会达成正常的交流;他们常常生活在幻想的情境中,比如他们不能平实地理解他人的言论,会忽视对其不利的部分,夸大他们喜欢的部分;有时也会出现某种妄想的特征,比如把自己比作布鲁诺和伽利略,把自己的到处碰壁解释为权威对小人物的压制与迫害;他们普遍表现出对精神的强烈追求,仿佛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生存能力通常较差,有人甚至年过四十还要依靠父母、妻儿来维持生存,但是生活的艰苦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悲壮感和神圣感;他们有很多人相信自己在未来会成为一代大师,这种信念使其困苦的生活镀上了一层光辉。

在心理学上,严重的偏执倾向被视为一种病症。偏执(paranoid)是一种功能性的障碍,它表现为对幻觉的坚持,即使在面对相反的例证,得不到任何社会支持的情况下,也坚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这些幻想常常能够被偏执者解释得头头是道,并建立起内在的逻辑性。而且,症状越严重,越是能自圆其说。偏执有几种类型,其中一种叫做自大幻想(delusion of grandeur),其表现是:“偏执者相信自己是个重要人物,比如圣母玛丽亚、百万富翁、大发明家等等,甚至是上帝本人。” 而科学家,正是在民科大量产生的1980年代初期具有重大意识形态价值的重要形象。
当我们说一个人偏执的时候,通常隐含着这个人与多数人的想法不一致的意思,倘若与多数人的想法一致,可能会被说成执着甚至是信念坚定。随着社会宽容度的增加,整个社会越来越能够容忍不同观点的存在,不再要求每一件事情都看法一致。实际上,如果是美术爱好者,无论他采用多么怪异的画法,描绘多么怪异的对象,都可能被人接受,甚至可能真的一鸣惊人。即使现在不能被接受,他也可以期待被未来接受。再如民间棋类爱好者,无论发明出什么怪异的棋来,只要有人愿意接受他的规则,它就有存在和发展的权利,也可以组织相应的棋类协会。但是,如果他坚持认为自己发明的就是围棋,并要求围棋协会接受他的“成果”,他的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因而,对于民科来说,他们的偏执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他们坚信自己所从事的就是科学,并且有着无比重要的价值;其二,他们坚决要求科学共同体承认他们的“科学”。对于民科本人来说,由于有前者,自然会有后者。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类比于民间美术爱好者和民间棋类爱好者,前者可以被宽容,而后者则只能被拒绝。
如果把偏执作为一种心理状态,那么,这种状态在程度上是连续的。很多业余科学爱好者乃至职业科学家都有类似的状态,甚至程度会很高。只不过,职业科学家可能被称作坚持真理,而不被认为是偏执,至少不会被认为是荒谬,而民科则可能被认为是执迷不悟。这里的确存在一个复杂的话语权问题,非本文所能讨论。然而,既然民科所热爱的对象是科学,并且他们本人也要求被科学共同体接受,那我们只能以科学共同体目前的标准来评判民科的工作。归纳起来,民科的行为方式与心理特征有如下方面:
1,交流的缺失
由于偏执,民科常常难以与他人进行交流。不仅与科学共同体难以交流,在其日常生活中也很难与人交流。这表现为两个方面:1)只肯倾诉,不肯倾听;你说你的,我说我的;2)不能正确理解他人的真实想法,只接受喜欢的观点,不接受不喜欢的观点,甚至把批评理解成支持。前者属于直接的人际交往,后者可以从直接交往及其行为方式中看到。
哥德巴赫猜想爱好者(哥迷)是人数最多的民科群体,在大众传媒上报道最多。数学家早就指出,凭初等数学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如同骑自行车登月球。哥迷常常宣称,即使是错了,也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是,当错误被指出的时候,他们又不接受。下面是大众媒体对哥迷庄严的一段描述:

1985年,庄严满怀希望地把精心写就的数学论文邮给中国最权威的数学研究机构,不久,就收到了回信:“我们不认为此种方法有学术价值。”一时间,他真的有点儿蒙了。耗费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啊,熬干了多少滚热的心血啊,织就了多少美妙的希望啊,轻轻的一句话就给枪毙了!但是庄严没有气馁,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大众媒体对民科的报道常常包含着很强的倾向性,由于这类报道经过了民科本人以及记者的夸大、虚构和改写,不能作为平实的材料直接使用。但是这些夸大、虚构和改写,正好可以作为症候阅读的材料,从中分析民科本人的心理,以及代表社会一般话语系统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记者的心理,从而了解公众对科学的一般理解。在对民科的研究中,经常会遇到这类文本。从这段文本可见,庄严曾经得到过回信,但他不愿意接受回信的判断,而是在“原有基础上”继续研究。又如:

刚开始,对于专家学者们对他的否定,刘国安总是很气愤,认为这些专家们水平太低。刘国安介绍说,江汉大学有一位教授过去对他的研究一直很关心,他第一次上门求教时,这位教授看了他的论文后,认为非常有价值,答应做工作帮他把论文发表发表,临走时还给他了几百元钱,鼓励他继续努力。可过了不久,刘国安觉得这位教授的态度大变,再上门时,教授就叫他不要再费力了,以后再联系,教授的态度也不热情。这事儿让刘国安纳闷了很长时间。后来碰壁碰多了,他也就习惯了。刘国安一方面感叹国内的数学专家不能慧眼识珠,另一方面他还担心别人把他的成果占为己有。

一方面,民科希望得到专家的认可,请专家评判;而一旦被否定,就认为专家水平低,不足以判断他们的“成果”。所以他们的请教只是名义上的,并没有交流的心态。很多哥迷希望国家权威学术机构为他们的成果召开论证会,由于政府官员的介入,曾经有两个专业数学机构(中科院数学所和东北大学数学系)先后为两位哥迷(蒋春暄和庄严)的证明进行过论证,结果一律是否定的,但是这两位哥迷依然声称自己已经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

根据笔者个人与民科接触的经验,他们都非常喜欢倾诉,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但是他们不愿倾听,几乎不考虑听众的反应,既不理会对方是否听懂,甚至也不理会对方是否在听。
浙江温州的赵兴龙先生是一位热心于热力学永动机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他自我宣传的方式是自费印刷材料,到各大学演讲。2002年6月27日,赵兴龙先生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在长达一个小时的通话中,我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努力地在他说话的间隙,插入我的问题 。而赵先生在简短的回答之后,马上就会回到他的话题。他或许真是希望我支持他,但是他显然不想了解我对他的看法。我在插入的问题中,坦率地表达了我民科的基本看法。赵兴龙先生同意我把他作为案例写到书和文章中。下面是我事后根据回忆做出的一段电话记录:

我问:您从事热力学的研究,你都看过那些热力学的专业书籍?
答:这个热力学的书都是一样的,看过一本就够了。我以前搞电机,电机的书都看过。我以前是很喜欢看书的,我们图书馆我捐过1000元,是图书馆收到的第一笔捐款,当然现在捐十万、八万的都有……
我问:您写了这么多论文,给专业杂志投过稿吗?
答:专业杂志我也送过,比如我这个论文吧,我送给《物理》杂志,就是那个物理学会的,他们的那个编辑还是很有水平的,说可以考虑,但是要领导决定能不能发表,一问他们领导,领导说不同意发表。我们普通群众要指出科学家的错误是非常困难的……
问:可是物理类的杂志有很多,不只《物理》一家,你给别的杂志投过吗?
答:这个吗,有个道德问题。我们不能一稿两投。我给了这一家,就不能给另外一家。
问:可是《物理》杂志不是决定不用了吗,你就可以给别的杂志了。
答:我已经给《大学物理》杂志了,我看看他们是不是可以用,不过还没有消息。我们这个科研……
问:赵先生,我还想问一下,你平时经常阅读哪些专业杂志?
答:这个没有,我以前订一些杂志,现在都不订了。我觉得要集中精力,信息量太大分散注意力,对我们的研究没有什么好处……
问:赵先生,你既然给《物理》和《大学物理》投稿,总应该知道这些杂志都发表些什么样的文章吧?
答:这个不要紧,不发表也不要紧。我说了,我可以不断地讲,时间一长,我的观点就会潜移默化,大家就会接受。我们要回报社会,为社会做贡献……

当然,这个记录非常不完全,赵兴龙实际说的话要比我记录下来的要多得多。
由于偏执,由于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民科对自己的处境,对周围的环境并没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常常根据自己的意愿,改写所听到的内容,甚至把否定解释成肯定。比如赵兴龙说,北京林业大学刘家冈教授很支持他的科学活动,我根据赵兴龙提供的线索,与刘家冈教授通了电话,刘教授的确接待过一些从事物理研究的民科,有时也会些找人听他们宣讲,就像很多哥迷所要求的那样,告诉他们错在哪里。但是,刘教授说,从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思想。赵兴龙也不例外。赵兴龙还说浙江大学物理系沈建其博士支持他的研究,在他印发的材料中,甚至有一篇把沈署名为合作作者。我根据赵提供的电话,拨到了沈博士的宿舍,他的同屋说,沈建其从来没有同意过赵的观点。在赵兴龙印发的一期材料上,他宣称中共中央支持他,并在醒目位置提供了一幅照片,照片的内容却是他给中央某位领导发的一封特快专递的封套。只是他给人家发了一封信,还不知道人家看没看,就说人家支持他了。赵兴龙非常喜欢说某某教授看了他的材料说不出话来,他把这解释为对方不能否认他的理论,所以才哑口无言。
2,“全无敌”
民间科学爱好者坚信自己已经获得了巨大的科学成就,不愿接受任何反面的意见。而在他们遇到不能解释的反面意见时,他们往往不去正面回答问题,而是找出种种理由自我辩护。我曾在沈阳拜访过一位民科,他自费出版了一本名为《生命》的书,我在关于民科的系列文章中对他有过详细的描述。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中我用尽种种手段指出他的逻辑漏洞,希望他能有所反思,但是我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对于我的任何质疑他都能找到反击的借口。他时而相信此书能救苦救难,时而不在乎是否能得到俗人的理解,时而说自己达到了神佛的境界,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我深信,神人已经达到了全无敌的状态,百毒不侵了;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个人的幻想之中,同这个他其实很想得到认可的世界不能有任何思想上的交流了。只能是他传道,他被崇拜,他自我修正教义,而不可能是他被别人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