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伴日月
详细内容
一
上机台加料时,田春生不小心扭了腰。挨到晚八点下班,他扶着阵阵发疼的腰,慢慢地回到租房。开门后,看见妻子元秀,一筹莫展地坐在床沿。田春生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元秀就恼怒地甩过来一句:没米了,煤气也没有了,今天的晚饭,怎么吃?
唉,怎么又柴完米尽烟没了呢?田春生也不由得叹口气。公司里迟迟不给员工开工资,只是一个劲地向员工解释说,近来产品销售不出去,要员工体谅企业的难处。其实,做员工的知道个什么。只不过私下议论,既然产品销不出去,那为什么还要加班加点的开机生产?但刀把子在老板手中握着,他想要怎么办,你这打工仔,就得认命才行。
田春生换了鞋,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他清楚,里边还有一百元钱,是他这个月戒烟的成果。于是他笑着对元秀说:今晚就去外面,随便吃点什么吧。元秀随及起身,两人出门去到外边的一家大排档。
二
夫妻俩叫过两份炒米粉,三下五除二地很快就吃完了。结账后,元秀对田春生说:天太热,回去反正也睡不着觉,不如再逛逛吧!田春生本来就腰疼,很不想再去逛。但他又想,两人进厂都快半年了,整天都是关在噪声隆隆的厂里,极少出去玩过。一有加班,两人都是拼命地加。为的是多挣点钱,还建房时欠下的债,供养多病的岳母和读高中的儿子。如今元秀提出去逛一逛街,田春生又怎么好拒绝呢?于是答道:逛逛就逛逛吧!
都市的夜景就是美丽,缤纷灯彩溢流在大街;轻柔的、劲爆的歌声四散奔流;车海潮涌,奔来驰往;散淡、恬适的人们来来去去。田春生想,故乡的小镇,每到夜来,沉寂得如同空巷。人们各自在家,守着电视,极少出门。最最热闹的去处,也只有街头的麻将馆。这哪能同城市的夜生活相比啊!城市就是城市,乡村就是乡村。
夫妻两人一路前行,来到了一家叫永和服饰商厦的门前。一股凉风习习吹来,顿感透彻心脾。元秀说:进去看看吧!说完径直前去,田春生只得跟后,一踏进全空调开放的商厦,令人十分的舒坦。那一眼看不到边的商厦里,琳琅满目的各式服装,晃糊让人置身于花花绿绿的海洋。彩灯闪亮,更叫人眼花缭乱。女人天生爱购物的秉性,元秀此时也表现出来了。她白天上班的劳累,这时已荡然无存。只见她面带春光,一刻不停地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装,这件捏捏,那件摸摸。服务员小姐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着,元秀则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看看、看看再说。田春生从元秀那渴慕的眼神中看到,这里边的每一套适合于她的服装,她都想要。还有适合于他田春生和读高中的儿子的男西服、休闲装,她也都想买。
田春生按着发疼的腰,竭力跟着元秀转。心思没有半点在那些服装上。因为那些豪华奢侈的物件,对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望梅止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随着元秀逛遍了大半个服装商厦,田春生的心,也随着那强冷的空调,渐渐地凉了下来。他不得已,小心地提醒元秀:都快十一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意犹未尽的元秀,看了田春生一眼说:那就回吧!
两个小时下来,夫妻俩两手空空地走出了商厦。元秀看归看,乐归乐,但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出要买一样什么。由于经济的窘迫,元秀也变得一个一分钱捏出水来也舍不得花掉的人了。唉,人呐!田春生在心中叹了口气。
三
回到租房,冲罢凉。两个人就躺倒在凉席上,但都没有睡意。元秀好像还沉浸在那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嘴巴还在喋喋不休。她的手在田春生排骨似的胸膛上,游来游去,意思明显,是想要同田春生亲热亲热。可田春生一半点心情也没有,再加上刚扭了的腰,一阵一阵地疼,更是指望不了下边的老弟昂头。他轻轻地移开元秀的手,微笑着说:睡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田春生始终没有说出自己闪了腰,现在很痛的话来。
小田春生五岁的元秀只得闷闷地说:才满四十的人,整天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要是到了五六十岁,该怎么得了!
到时随他去吧。田春生叹气道。
其实,元秀也十分体贴田春生,清楚他在塑料厂做加料员很辛苦,何况田春生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于是她侧过身,没多久就枕着田春生的手臂,睡着了。
而田春生由于腰疼的缘故,却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觉的他,脑子里就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田春生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元秀,想到,我田春生当初追她时,她还未满十八岁呀。那时的元秀,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姑娘,见人一脸微笑。田春生就是让她的笑脸,给迷住了的。只因她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多病。家庭重担过早地落在了她的肩上,所以在穿戴上就没有什么好的。但朴素整洁的元秀,更显出了农家女儿的朴实、大方。田春生向元秀承诺过,他要给她幸福。但十八、九年一晃过去了,田春生给元秀的幸福,在哪里呢。田春生想象不出。
为了饯行自己的诺言,田春生也曾经不断地努力过,奋斗过。首先,他在当时还很红火的供销社,积极地工作着。其次就是利用业余时间,不间断地进行文学创作。他想通过自身的不断努力,来改变自己贫穷的命运。始终坚信。有朝一日,自己的条件终将好起来,家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但那时,单位里的工资并不高,除了小两口的基本生活外,田春生还要给年迈体弱的老母亲寄生活费用。元秀的家里,她身为长女,岳母又多病,后边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弟妹,都需要他们接济。一个月的工资,在这一应支出后,便所剩无几了。
白手起家的田春生和元秀,并没有气馁,凭着年轻力壮,对生活充满信心。随着儿子的出生,他们的平淡生活,更增添了不少色彩和内容。
不曾想到,市场经济的实行,给田春生这本就十分脆弱的家庭,带来了冲击。首先,单位因企业效益滑坡,人满为患而实行改制分流。元秀就最先沦到这批人中,给办了停薪留职。分流出去后的元秀没有闲着,她去周边小集镇摆过地摊,回娘家养过羊,喂过鸡鸭,租荒山种植过药材。但命运好象有意给他们过不去。元秀摆的地摊赚不到钱,养的羊爱生病,喂的鸡鸭爱发瘟,种的药材又遭遇价格跨。总之没一样顺心如意。其间的元秀,人给累瘦了、黑了,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她原来聪惠温柔的性情,也渐渐变得暴躁乖戾起来,动不动就骂人、发脾气,摔东西,嚎啕大哭。
田春生对元秀的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十之八九对她忍让着。元秀心中的气呀,急呀,不发泄是不行的,要发泄,没有对象,没有眼泪,也是不行的。
接下来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单位要整体解散。皮之不存,毛将焉否。田春生也一下子没了工资来源。更重要的是,他们今后一家人,将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单位仅给每人每年工龄五百元的经济补偿。田春生和元秀,两人的工龄加起来,才得了万多元钱。单位的房产公开处置,要住房,可以,拿钱来,马上给你开票。急得跳脚的日子里,田春生和元秀,四处求亲告友,东挪西借,终于买下了一处房产。但那是多年失修的瓦房,天穿地漏,根本没法住人。没办法,只得推倒重来。工匠请到家,又得拿钱花。等到新房建好时,田春生他们的债台,也筑得高高的了。这中间,田春生和元秀发生过无数次的争吵,其中心还是那个钱的问题。每次争吵过后,又都仔细思量。房好了,债也多了,该咋办?做生意,再无分文本钱。种庄稼,没有寸田寸土。孩子要上学,多病的岳母要打针吃药。唉,形势逼人哩!逼你到哪,逼你出去,打工去,挣钱去。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四
田春生夫妇俩为了节省点车费,在春运前就离开了家。在县城车站里,田春生看着那些从远方归来,与亲人共度春节的人们,心里怪不是滋味。自己和元秀却要在年根儿下,抛亲离子,背井离乡。这到底是为哪般哪?隐隐中不觉黯然神伤。
长途汽车爬涉了两天两夜,终于到达深圳。特区的繁华美丽,他们无暇去欣赏。尽快找厂,才有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元秀是女工,加上年龄也不算太大,很快,她就被一家塑料厂聘用了。而田春生就有点犯难了。眼见得工厂遍地都是,招聘广告铺天盖地,人才市场、劳动力介绍所四处林立。可各厂家要的人是,懂电脑,会外语,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壮年人。而四十出头的田春生,读书的时候,电脑只是偶尔听说起过,学了两年的英语,早已全部还给了老师,哪还记得一星半点。不过要做的工也还是有的,那就是舞扫帚的清洁工,挥砖刀的建筑工。田春生一个老中专毕业生,在社会上混了二十来年的人,去做清洁工,心有不甘,做建筑工,又吃不下那份苦。真的成了问题了,轻的又不懂,重的拿不动。田春生晃荡在城市宽阔的马路上,自嘲地摊开两手,直摇脑袋,罢罢罢,今生的我,已不中用?!最后,还是在老乡的尽力帮助下,田春生才进到了元秀进的那家塑料厂,做成型部的加料员。那活儿,对于田春生来说,说累也累,说不累也能够坚持下来。
元秀见田春生进了厂,这才轻松地笑了一下:总算有着落了。 眼看就要到春节了,厂里安排,要放半个月的春节假。田春生和元秀这才想到,要到外边去租房才行。不然放假期间,厂里不开饭该怎么办。
刚租好房安顿下来,新年的脚步,踏近了。
放假的第一天,田春生和元秀出去玩了大半天。下午,元秀提出,该给家中打个电话了。两人去到路边的公用话亭,田春生拿起电话拨通后,跟岳母聊了几句,又给放假在家的儿子嘱咐几句后,就将话筒交给了元秀。元秀拿过话筒,叫一声:妈,您身体还好吗?接着就说开了。田春生看见元秀说着说着,眼角就挂满了泪花。她给母亲说了,又跟儿子说。跟儿子说了,又给母亲说。说了将近两个小时,泪水也流了将近两个小时。一旁的田春生站得脚发软。末了,元秀才对着话筒说:前两天,给你们寄的五百元钱,收到了没有?你们就靠这点钱,过个年吧!
五
穷人的节日,与平常日子没有多大区别。
如今好的是,城市开放的。今天的城市人,或许他昨天,也曾经是穷困潦倒的乡巴佬。是因为勤劳或其他因素,才使他变成今天的城市人的。所以对穷人也不带过多的歧视。春节假日里,各商场门口,摆放着大屏幕的彩色电视。你只要往旁一站,就可免费的看上一天半晚。有的商家为了促销,还请了剧团、乐队什么的,都免费开放,可以尽情的欣赏。这样,田春生、元秀们的节日寂寞,也就在这浮华世界中,打发掉不少。随处可见,那一群群身着工装的兄弟姐妹,说着天南地北的话语,时而露出或轻松、或闲适的笑容。
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广场上,乐队在尽情的演唱着。田春生和元秀,也站在观赏的人群之中。田春生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瞄着外边的世界。他看见,一辆宝马轿车,在广场边停了下来,男人下车后,又从后车门跳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再接着下来一位富态十足的女人。那女人穿着貂皮大衣,脚上的皮靴白得耀眼,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叭儿狗。叭儿狗的脖子上,也吊了条金灿灿的项圈。他们一家,看来是要进这家购物中心去…… 又有一辆红色的奔驰轿车,在泊位上停下,驾车的是一位小姐。她下车后,扶了扶金丝眼镜,浑身的珠光闪烁着。肩上搭着鳄鱼皮手袋,目不斜视地进了购物中心……
不知道元秀也看到这些没有,要是看见了,她的心中会怎么想。田春生突然这样想着。看歌舞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而元秀,好像还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田春生想,大过节的,不能拂了她的兴致。田春生只得在元秀身旁,了无生趣地站着,活像一只木偶。
看完购物中心广场的歌舞,田春生和元秀才回租房做饭来吃。吃饭的过程中,元秀忽然说:狗日的,那些有钱人好多。你看见没有,那广场上,停满了高级轿车。那些人的阔啊,真的让人眼红!田春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元秀,也不是在一扪心思在欣赏歌舞,那外边的一切,她也都看着哪!忙说:我只顾着看戏,没去顾及那么些。元秀又说:要是有钱,我也做得来太太!田春生只得接口道:那是,那是。你本来就长的不赖!
六
南国春早。
工厂开工之时,深圳已是春意浓浓了。新春的感觉真好。
一年之季在于春,许多返乡过年的民工,此时纷纷地回到城里来了。仿佛这异乡城市,是他们的家了,回家过年,倒像是走亲戚似的,行动于匆匆忙忙间。大街上,人流如潮。背着行囊,提着被卷、凉席的打工仔(妹)们,步履匆匆,在找寻着各自的归宿。
田春生和元秀年后上班时,还是每天上那十二小时的班。夫妻双双早晨七点多出门,晚上八点多归家。虽说同在一厂,但由于车间不同,白天是根本见不着面的。
田春生自上班后,还是做那不累也累的加料员。几天过后,他便感觉到身上发痒,而且是奇痒难忍。渐渐地,他的手上脚上就出现了许多红斑点。田春生起初也没在意,以为是春来万物勃发,人偶尔的生疮发痒,是很正常的事。但在奇痒难耐时,不经意的一抠一抓,问题就出来了。那被抠过抓过的地方,很快就起了红疙瘩。没几天,红疙瘩就布满了他的手和脚,大有全身漫延之势。元秀一见田春生那样子,忙问他是怎么回事。田春生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要说没讲卫生,可天天下班后,都是冲了凉的。
元秀说:那得赶紧看医生才行。
田春生坚持不过,只好答应去看医生。再说看见自己浑身这个样子,不去看医生恐怕也是不行了。
说句实在话,在深圳,吃米,吃菜,甚至吃肉都不算太贵。但最让打工仔吃不消的,就是那就医吃药了。医生一瞧你这打工仔模样,操着外地话口音,只要你一踏进他诊所的大门,他便在心里算计着要宰你了。田春生的一个老乡,为治三颗发痛的牙齿,就前后花掉了一千二百元钱。足足用去了两个月的血汗钱,但是,牙痛还是没有治好。
下班后,田春生在元秀的陪伴下,去到就近的一家私人诊所。诊所是一个年轻医生开的,医生一瞧见田春生浑身的模样,就哇噻一声:怎么就搞成这个模样了?他还满以为田春生是个性病患者。开口就问道:以前注射过先锋吗?田春生闹不明白,虽说自己体质不好,但过去一直很少打针吃药。于是就反问医生:什么先锋?说都没听说过。那你说说你得病的经过。年轻医生在镜片后,用眼睛盯着田春生说。田春生便向他讲,自己在塑料厂上班,一直做加料员,开春后就身上发痒,一抠一抓就成现在这样子了。年轻医生听完后,哦了一声说:你这是塑料微尘和色粉的过敏中毒反应。要输液才行。我白天还要上班呢!田春生说。上班也得输,你找钱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身体健康吗?年轻医生开导着田春生。元秀也在一旁说:那就输吧,身体还是要紧才行。
那也只能晚上打,白天还是要上班才行。田春生坚持着说。说完便催医生快点兑药。
年轻医生很快就给田春生套上了液体针管。等到夜里一点多钟,两大瓶液体才输完。其间,元秀已躺在诊所的沙发上睡了一觉。年轻医生又给田春生配了一些西药,一结账,八十八元。田春生当下就皱了一下眉头。年轻医生却告诉他说:像他这种情况,至少要输一个星期的液体才行。田春生在心底里叫了一声:妈呀,这个月的薪水又黄了。当下默默祈祷:菩萨保佑啊,千万千万别再生出什么大病来。
七
这次不知是怎么搞的,一不小心又把腰给扭了。田春生辗转于床,上,扪心自问道。
其实经过很简单,下午三点多钟,18号注塑机上的原料不多了。田春生就提了一袋料,放上机台。他人就接着爬了上去,先打开烘桶的盖子,一股热浪袭来,差点呛得他流鼻血。田春生咳嗽两声,抖匀气后,才抱起那袋料。正当他侧身准备将料倒进烘桶时,就听到腰间响了一下,接着腰部就有一阵恶痛袭来。他坚持着将料倒进了烘桶里。下机台时,差点跌落下来。田春生在机台边站了好一阵后,才扶着腰,拿着料袋回到料房。
户外已有人走动了,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早起的人们,在开始忙碌了。
田春生望了眼身旁熟睡着的元秀,在心里说,这次的腰疼,不能给她讲,自己忍着点就是了。如果让她知道了,又会要他去看医生,他们受不起宰啊。等天明了,避着她去买张跌打膏药贴上,腰疼就会慢慢好的,好的。他轻轻拿过元秀枕着的手,艰难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睡梦里,田春生发大财了。他已在深圳开起了自己的工厂,购置了自己的房产。每逢节假日,由儿子驾驶着他们自己的宝马,一家人出入于星级宾馆,购物中心。妻子元秀出奇的漂亮,浑身珠光宝气,一副阔太太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迷糊人眼……
喂,该起床上班了!元秀的声音突然在田春生的耳边响起。
从微笑中醒来的田春生,别有意味地望了元秀一眼,哦,该上班了,上班去!
田春生暗暗对自己说:就让这美好的梦境,长存于心田吧。带着这个梦,与元秀一起,共同走过这岁岁年年,日日月月。也许有一天,还会梦想成真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