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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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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不起,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儿,而且的确有一片大森林,里面还真就住了很多很多小动物。当然了,根据万恶之源――人类说,有小动物就一定有吃小动物的大动物,而事实是,森林里住着无敌的北极熊,他的毛漂亮极了,是纯白的,阳光照在上面会反射出耀眼温暖的银光来,让您睁不开眼睛。他吃小动物的时候总是很优雅的挥起他厚厚的熊掌,在您的小脑袋上轻轻的拍一下,您就刷的倒下去了,没有任何痛苦的倒下去了,在您的身体离地面上厚厚的您曾经在上面出生玩耍打架做爱的灰黄色的落叶还有三公分的时候,他用您能想象到的最宽阔的臂弯搂住了您的尸体――对不起,这时候您已经死咯――您的尸体躺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里,他踮起一只脚,顺着脚尖,庞大的白色身躯转了美丽的小半圈,您此时看见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舞蹈家,他的身上笼罩着神圣的光环,假如,假如您还看得见的话。

  不要问我北极熊从哪里来,他的名字叫巴鸿,这一片森林,也就叫做巴鸿。没有人知道,是因为北极熊叫巴鸿所以森林叫巴鸿,还是因为森林叫巴鸿所以北极熊叫巴鸿,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您管这么多干嘛呢?我要讲述的,正是巴鸿往事。

  在森林的一角,住着一只男兔子,他的名字叫做张大力。张大力是只白色的小兔子,他已经8岁了,他靠担粪为生。在张大力很小的时候,他就忘记了父母长的样子,他总是这么健忘,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只有他耳朵边上的虱子一只在提醒他,张大力叫张大力。这只虱子有点灰,叫做阿会,但是张大力常年担粪,身上也不是很白,所以我们是看不见这只可爱的虱子的。阿会常常在张大力耳边?里?唆,“大力大力你的名字叫张大力,你的母亲我熟悉,从小就耳濡目染,一根她不抽的烟,嗯它一直在身边,她打小和我在一起,到死才分离;大力大力你的名字叫张大力,你的母亲我熟悉,她长的美丽又善良,耳朵细又长,多少人曾爱慕她年轻的容颜,但她都不看上一眼;大力大力你的名字叫张大力,你的母亲我熟悉,最后遇到你父亲,你的母亲为他把心倾,从此啊呦啊呦响彻整个巴鸿大森林;大力大力你的名字叫张大力,你的母亲我熟悉,一天来了大灰狼,把你的母亲呦~糟踏了,你的父亲呦~杀死了,从此大力没家了,从此没有家了哇呜呜……”

  张大力从小时候吃草开始,阿会就在他耳边唱完这首歌然后呜呜的哭,张大力管阿会叫会姨,这时候张大力也湿润了眼眶,叫到:“会姨会姨你别唱了,唱的俺好心痛阿!”阿会就用她的八只细细的手轻抚着张大力的耳朵上的一根毛,抽泣着安慰道:“大力大力不要哭,乖乖的睡去哦。”张大力就真的睡着了。后来张大力长大了,比如说长大到8岁的时候,阿会就很少唱这首歌谣了,因为张大力根本想不起来父母的任何事情,更为重要的是,张大力总会反问:“会姨,什么叫啊呦啊呦响彻整个大森林,什么又叫糟蹋呢?”阿会哑口无言只好对他说:“大力大力少提问题,长大之后自然知晓。”为了避免回答这些问题时的尴尬,阿会就很少唱这歌谣了。然而张大力现在长大了,要知道,八年了,抗战都胜利了。对于一只普通的兔子张大力来说,8岁就已经步入中年了,现在张大力靠担粪为自己赚取胡萝卜,光景好的时候,也就是粪多的时候还可以吃上卷心菜。但是张大力遇上了一个问题,他应该讨一个老婆了。

  可是您想想,换作您,您愿意嫁给一个担粪的么?所以在很多男兔子七岁就娶了女兔子的时候,我们的张大力却单身到8岁。说句实在话,我们的张大力长得不赖,短短的鼻子,长长的板牙,细细的耳朵,圆圆的小尾巴,在张大力小的时候,还是有很多小女兔子愿意和张大力一起玩的。可是现在张大力只能一只兔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着什么东西痒痒的。在巴鸿有一块开阔地,中间有一块大石头,张大力常常就蹲在这块石头上看着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却从来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变成一张女兔子的脸。张大力祈祷说:“巴鸿阿巴鸿,你那么大,有那么多的树,又有那么多的落叶,为什么不能赐给俺一个老婆呢?”

  祈祷完之后,张大力也就很快忘记自己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身边又有一块儿担粪的朋友们对他也都很好,张大力想起他们就很满足。当然了,能想起来的朋友有一条蛇叫棱角,有一只狗叫不叫,还有只鸡叫三六。张大力知道不叫和三六是男是女。因为不叫从后面看除了尾巴还有一件东西挂着,不叫的两条后腿是严重的外八字,所以可以一览无遗,换句话说,不叫从来不会夹着尾巴走路;而三六没有鸡冠,脑袋甚至有点秃顶,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只秃鹫以奇怪的姿态在行走,此时您也可以想象三六的嘴有多长,事实上有时候三六就是用有力的嘴来挑大粪的;至于棱角,张大力一直不知道是男的女的。张大力记得这些朋友的样子,他们的行为,他们如何帮助他,具体的不记得了,但是张大力只知道他们是好的,他们爱他,他也爱着他们。张大力总是嫌自己太傻,一直没有想到什么办法来表达他对这三位朋友的爱。就算是多为他们担几担粪,他们也必然会在以后为张大力多担一些。

  女兔子李泽厚张大力独自在石头上思考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灰色的影子刷的从眼前闪过,,张大力呆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一只俏皮的小灰兔就已经在他的右边坐了下来。这把张大力吓了一大跳,因为兔子们一般是比较懒的,没见过动作这么迅捷的兔子,而且张大力立即发现了两点,首先,这是一只女兔子,其次,这只女兔子的毛很长,在一撮灰毛里卷着一支烟。张大力立刻想起了阿会的那首歌谣里面唱到的“一根她不抽的烟”,想起了母亲,让张大力觉得很亲切。但是,我们的张大力是一只很害羞的兔子,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干。张大力也不敢再往右边看,但是他听见右边的小灰兔在说话,她说:“我叫李泽厚,你叫什么?”

  张大力看着5米外的一棵松树回答道:“我叫张大力。”

  “噢,张大力,那幅画是你画的么?”李泽厚递给张大力一张纸,张大力望着松树接过这张纸来一看,是一幅画,但是他不知道那画的是什么,只是很绚丽的色彩,很熟悉,也许是自己画的,他不记得了。

  张大力知道自己有一些颜料,几支画笔,但是他不知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只是他能够作画,这几乎就是他的本能一样。事实上就是这样,张大力拿起画笔,张大力蘸上颜料,张大力完成了一幅作品,张大力又完成了一幅作品,中间他会啃掉一根胡萝卜。张大力就这样一直画呀画呀,他画了多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梦。

  每次做梦之后,张大力就会把自己梦到的东西画下来,虽然画下来,但是还是会忘记,梦总是记不住的嘛。

  李泽厚问:“你画的是什么?”张大力终于可以转过头来看着李泽厚,她有灰白色的鼻子,在翕动着,这说明她很激动,她有蓝色的大眼睛,在闪动着,天哪,她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

  “喂!张大力?”李泽厚很奇怪为什么张大力第一次扭过脑袋来却又茫然懵懂的样子。张大力缓过神来,“我也不知道,这个我说不好。”然后要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泽厚没有仍然翕动着她的灰白色的鼻子,她激动地大声说:“对,你也许不知道,可是我清楚,对不起,我激动了,对不起,我想我知道,你画的,是我的一个梦!我一定做过这样的梦,事实上,我猜我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再过别的什么梦!这是我的梦,这就是我的梦,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搜寻,任何一个可以解释我的梦的兔子或者其他什么都行。我从巴鸿的这里窜向那里,我一直在寻找。对不起,我想我太激动了,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呢?这一切和你无关,不是么?可是这幅画是你画的,而你画的却是我的梦!我必须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呢?……”

  “说起梦来,我想起来好像我画的,是我自己的梦吧……”张大力低下了脑袋。

  张大力看着地面上的脆弱灰黄色的叶子们,等待着李泽厚用她特有的可爱的噜噜声大声地激动地讲述有关那个她的他画出来的梦的故事。然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右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张大力心里想不出来为什么,但是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于是他把头低得更厉害了,连耳朵也垂下来了。可是在抬头看右边的时候,却发现李泽厚已经不知道去那里了。

  张大力觉得心里慌慌的,但想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觉得大概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把这只灰色的兔子忘记了吧。此刻张大力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渐渐的觉得月亮变成了李泽厚那张可爱的脸,连鼻子,都还在翕动着呢。

  张大力这天晚上没有睡好,因为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上,大力没有理会阿会在他耳边的嚷嚷,不去担粪了,张大力决定休息一天。

  他拿出了画笔颜料和纸张,坐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也画不出来。他本来想画出李泽厚的样子,可是他不能,吃掉一根胡萝卜也不能。阿会心里很清楚,张大力恋爱了。八年以来没有机会喜欢别的兔子的张大力恋爱了。他爱上了昨天晚上的那只小灰兔,阿会明白,那只叫李泽厚的小灰兔一定还会再出现。童话里常常说: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张大力不是王子,可是李泽厚也不是公主,上帝保佑,应该不是吧,阿会由此断定,张大力和李泽厚一定会有幸福的生活,只是那个从此的“ 此”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想到这里,阿会就会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看张大力笔下的那张白纸好久好久都没有出现任何颜色。以前的张大力可不是这样,阿会看过张大力所有的画画经过,张大力从来不会停留,但每一幅作品都让人觉得是精心构思出来的摄人心魄的优美。

  但是现在的张大力,呆呆的放下了笔,对阿会说:“会姨,我真的会画画么?”阿会用自己的第3只手抚摸着大力的头――尽管大力不会感觉到――温柔的告诉大力说:“当然了,你当然会画画,我看过你所有的画列!”

  “可是会姨,我画不出来,我什么也画不出来。”阿会心说我只是一只虱子却也知道你为什么画不出来,然而阿会说不出来。张大力沉默了,并不言语,收起了所有的东西,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这时候不叫撇着两条后腿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只小花狗,是女狗。不叫虽然不大,可站在那只女狗前面就好象一头狮子,对不起,我们的小白兔张大力没见过狮子,他不会这么想,如果张大力还能有什么想法的话,那么大概可以这样觉得:不叫虽然不大,可是在那小花狗面前就像,恩,就像河马二十微的便便在棱角的便便面前一样。河马二十微是张大力的邻居,是一头女河马,体型巨大,张大力想到二十微便又觉得那条小花狗放进二十微的鼻孔里都没问题。

  总之张大力想到了很多足以形容小花狗之小的说法,而且每一条都让他想笑,所有的笑容集中到张大力的脸上就像哭一样。所以不叫非常忧心忡忡地对张大力说:“我寻思着你为什么不来担粪,看来是病得不轻啊!你怎么了?这么痛苦的样子?”张大力摇摇脑袋,“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今天不想上工。”

  “真没事儿?有什么事儿记得告诉哥儿几个啊,可不能一只兔扛,看这小脸揪得跟什么似的。”

  张大力没理这茬,指了指后面的那位问她是谁啊?

  不叫立即从脸上绽放出一朵鲜花来,喜洋洋的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我今天一是来看看你的,都说你可能病了,二者则是来向你道别的,结婚了,我也不再做挑粪的工作了,转行去做编辑了,在巴鸿三区一家纯文学杂志社,叫《读书者》,听说过?没听说过也对,你从来不看书,哈哈,说笑了,其实做编辑和挑大粪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我和李白,对了,忘了介绍,我爱人叫李白,是那里的副主编,今天就是来道别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道理,我觉得挑大粪也很好,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嗯,这个,其实我是想说,我会想你们的,真的,肉麻是肉麻了一点,可是咱哥们儿的感情……”

  张大力没有让不叫说下去,因为不叫已经红了眼眶,而张大力则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不叫。不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的摇着头。不叫最后还是走了,他让张大力常来看他张大力点头说那是一定的但心里总觉得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所以还是没能忍得住哭出声来。

  张大力的兄弟不叫离开的时候,张大力一直倚在自家洞口的一棵小槐树上看着不叫的爱人同志李白竖着尾巴跟在他的后面,很甜蜜的样子。张大力的心里充满了忧伤。

  在后面的几天里,张大力继续干挑粪的工作,生存还是第一位的。然而毕竟是少了一个兄弟,棱角和三六都显得很无精打采的样子,张大力心里还有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也会很迟钝,然而他也终于再也没有能够画出任何一幅画来。

  熊猫布谢特太阳在树梢挂着,其实并不能够洒下什么光辉来,在巴鸿,阴暗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也从来没能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波澜不惊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时间。偶尔会看见一个个的水塘,但是从来没有能够看见哪怕在细小的任何一条河流。在一个青碧的塘子里,栖息着一个庞大无比的生物,他的脑袋露在外面,肩膀耷拉着,眯着他的和脸庞比起来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舒舒服服的在池子里泡着,张大力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了这个脑袋,便是一惊。这其实是一个温泉,张大力和他的朋友们常常来泡,间或也能看见其他的什么动物,但这样的脑袋形状实在是没有见过,此时张大力模模糊糊的想起来会姨常常提起的一个巴鸿传说中的动物,谁也没有见过他,见过他,也就意味着的消失,据说,他几乎就是巴鸿本身。谁都会在这辈子里见他一回,也就止此一回了。这一切,张大力无从知道,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母亲都曾见过,这巴鸿里的所有的兔子阿老虎阿蛇阿什么的父亲母亲们以及无数先辈们都见过他,在西方,他们的所有都指向这样一个方向,在西方,是一切的终结。

  在西方究竟有什么,张大力并不感兴趣,他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他的惊愕也就局限于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动物,这是什么?

  在张大力迟疑的当口,那个家伙的陷在一团黑毛中的小眼睛却缓缓的睁开了,看着张大力,相当热情的目光。他以一种张大力闻所未闻的富有磁性的声音说话,这声音非常低沉有力,声波在周围发散开:“一定是一只兔子,我是熊猫,我叫布。谢特。”

  张大力在布。谢特身边沉入泉中,只留下一个脑袋,他看着池子缓缓升起的雾气默默发呆。熊猫布。谢特的磁性嗓音在耳边再度响起的时候张大力几乎睡着了,迷迷蒙蒙中听他说:“是作什么的?”

  “呃,担粪的。”

  布谢特眼皮也不抬一下,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眼皮,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呵呵一笑,说:“我是很佩服你们的自食其力的,想我,也只不过靠着祖上的一些遗产过活,寄生让我感到很惭愧,但是就我个人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猜您过的不说很快乐也算是有滋味,如果说是作事让您如此的话,那么我虽然什么也不做,也还是相当的快乐,古人云:”夫复何求‘大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罢!然而话虽如此,我也并非什么也不作的……“

  张大力看着水中自己的毛发了开来,体积俨然扩大了一倍,但是还是好像不及布谢特同志的一个手掌大,张大力微微感到有些沮丧,沮丧之余却听不见布谢特接着说下去。虽然不能够完全明白布谢特说些什么,但是长时间不见布先生说下去,也知道大概应该由自己说些什么了,对话么,总不能一个人叽里呱啦,哪怕是双方实力相差再悬殊也不可以!哪怕是布什和伊朗总统XXX也不可以哦。于是张大力努力想起布先生上一句话“什么也不做的……”并接茬道:那你是做什么的呢?

  “呵呵!”熊猫布谢特非常轻松的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这时候张大力已经非常想知道这个“没什么”究竟是什么了,他努力张大了自己的小棕色眼睛表达自己渴望的情绪,这一点信息当然也为布谢特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于是,他淡淡的轻轻的从嘴里吐出了俩字:“竹子。”

  布谢特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眯着小眼睛淡淡的说道:“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啊!您即使没见过竹子,大概也听说过竹子乃是空其内心的罢?空心竹空心竹,其表硬拔也然,其里虚虚也然,此诚为人处世之精也……虚心虚心,正是我辈追求的最大目标啊。其秆挺拔秀丽、叶潇洒多姿、形千奇百态;且四季常青,何其优美!”

  ……

  “何其优美啊!”

  布先生显然在脑海里构架出了一幅竹林美景,正深深的沉醉其中,这几乎就是勿庸置疑的一点。张大力看着这个庞大的脑袋,不由得肃然起劲。专注本身就是一种美德,是每个生命的最大闪光点,这样的光辉往往会让别的生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被陶醉被包容被瓦解。此时此刻我们的张大力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布先生已经闭上了他的小眼睛,张大力看着他的脸,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闭着眼睛究竟能想到什么呢?

  是挺拔内虚的竹子么?

  是翕动的灰白色鼻子啊。

  是蓝色的大眼睛啊。

  当张大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边上已经空无一物,那个巨大的脑袋,那幅陶醉的表情,已经从他的身边消失了。张大力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闭上了多久,但是他只知道,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熊猫布先生已经消失在这温泉里。青色的塘子上已经漂浮着很多的灰黄色的叶子,静静的浮在水面上仿佛它们本来就是长在上面的一样,叶子上往往有细小的虫子跑过,一个不小心就从一端掉到水里去了。张大力看着这些小虫子,有一段时间以为它不会再浮上来了,可是突然水面一抖,小虫子又从叶子的另一端爬了上来。虫子展开盔甲,露出薄薄的透明的闪耀着紫色光辉的翼,翼上还有些水珠的样子。翼轻轻一挥,极小的水雾就将它笼罩起来了。

  张大力看的简直有些恍惚了。

  这时候张大力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好了孩子,该走了,该走了,还在想什么呢?

  这是阿会的声音。

  于是张大力起身离开了这温泉。爬上岸的时候,张大力浑身一激灵,抖了一下,向前走,听见水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张大力消失在这片温泉的领域。

  塘子的水面依然平静的仿佛从来没有什么生物来到过一样。水面上甚至一点波澜没有,四面都是高大的树木,所以也没有风,叶子都定在水面上,虫子也已经开始入睡。

  这时候,我们看见从半个水泡浮出水面,悄无声息的破裂,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突然一下就有很多水泡浮上来,争先恐后的破裂开来。水面也随着荡漾起来,一圈一圈的向岸边跑去。默不作声地,一个圆圆地脑袋从水里出现到外面。接着是庞大的身体,粗壮的四肢,以及短短的尾巴。

  他来到了岸上,地上立刻形成了一片小湖,那是从他身上落下的水。他看起来很笨重,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然而他又看起来很轻盈,他甚至健步如飞,他身上的毛很快就干了,如此干净的黑白相间的毛很快就随风飘动起来。

  但是我们知道没有风。

  他就是这么快。

  跑的如此轻松愉快的熊猫布先生来到了一个比他还要巨大上三十倍的生命面前。那是一棵大榕树,您可以说是几棵,也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一片森林。然而我们只能说这就是一棵,森领正包围着它,竹子的森林。

  榕树已经很老了,他也要比布先生老上三十倍,不,是三百倍,三千倍,谁又能知道呢?榕树他老人家又不会亲口告诉你。榕树不是哑巴,但是他轻易不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太老了,老到对什么都不再惊奇,老到明白一切,理解一切。一个大彻大悟的生命从来不觉得语言有什么重要的。很多树都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巍然不动。只有那些年轻的不只天高地厚的小树们才会在风的勾引下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榕树如此老,他身体上几乎没有平整光滑的所在,树皮嶙峋崎岖,在这样的树皮上,靠近地面的部分,我们却发现了两块光滑的所在,色泽也和边缘的树皮有所不同,榕树是古铜色的,就像金属一样,然而这两块连在一起的光滑所在则是黑色的,漆黑的,不小心还真看不出来。

  但是这两片漆黑色并不是一个整体,它们之间有细细的缝隙,布先生上前去轻轻一推,它们便缓缓的向后退去,这是一扇门。

  欢迎来到熊猫布谢特先生的家。

  是的,如熊猫布谢特告诉兔子张大力的一样,熊猫家族是很殷实的,布先生完全不用担心生计,在他的榕树之家的内部,是一个华丽的舞厅,布先生没有客厅,只有舞厅,高大的礼堂般的屋子内部顶端高悬着吊灯,当然咯,上面插着十三只长明的蜡烛。地上就是红地毯,在屋子的右边靠里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也摆着长明灯,桌子边则整齐的围了一圈黑木靠椅。

  在这巨大的空间的右边则有一个单独的房间,说它单独是因为它的侧面则有一排房间,它和它们都不同。

  是的,熊猫布先生的家很大,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每个月的一些日子里,布先生都会请他的朋友们来聚首,大伙畅谈一番。丝毫不用怀疑,熊猫布先生家里比外面巴鸿的很多地方都要亮堂,亮到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能互相看清各自的表情,再细微的表情也一览无遗。那些狂欢的日子里,可能会听见巴鸿最了不起的讲述者牛太太讲述太阳神的故事,可能会听见巴鸿最伟大的歌唱家猪咖德先生高歌一曲,也可能有孔雀先生来展示最时髦而又不可复制的华衣,当然了,更少不了布先生关于伟大的竹子的阐述,优美的阐述,掌声四起。

  喧闹的,优雅的,欢快的,充满情趣的。

  每次回家,布先生总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仿佛今天依然是狂欢的日子,面前老朋友的面孔清晰如昨。布先生对这样高尚的生活感到很满足,自从接触到竹子,他就一直这样满足。更能令他满足的,则是他能够告诉别人什么是竹子的伟大,让别人分享他的幸福,比如今天在温泉遇到的那个小兔子。

  又有一个动物分享了自己的快乐,这本身就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想到这里,布先生的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看着现在空旷的家,他并不感到孤独,他的内心非常的充实,因为他有竹子;何况这样的狂欢盛景半个月后又会重新出现。

  站在那里的布先生,看见对面一排房间里的一间打开了,从黑暗的房间走到光明里来的,是一个小家伙。

  她揉揉惺忪的眼睛,说:您回来拉。

  布先生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你好啊,李泽厚。

  女兔子李泽厚李泽厚耷拉着耳朵,眼皮也沉重的挂在蓝色的大眼睛上,她并不想说话,但是嘴巴已经张开,鼻子开始翕动,她说:“布先生,我又做梦了,可是没有梦见您说的竹子。我猜,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梦见竹子的。您说的那些东西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周围,它们几乎就是不存在的。”

  “请说‘他们’或者‘她们’,呵呵,你啊,也许,有一天会明白我说的其实并不是竹子,我说的是一种精神。”

  李泽厚努力撑开眼皮,慵懒的说:“精神,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呢。我连自己的所需都不是很清楚。只是打小做的同样的梦更有意义一点。其他的,管他呢。”

  “呵呵,李泽厚,你看起来很颓废的样子呢。要不要来杯瞿叶茶?”虽然是个问句,布先生已经开始着手泡制瞿叶茶了。在巴鸿,瞿叶茶是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如果大家能知道这个发明家是谁的话,他们就会每天向他祷告。巴鸿没有上帝,但是不代表不可以信仰。如果可以笃信什么,那么瞿叶茶的美味一定算一个。巴鸿的居民为这种饮料而忘乎所以。瞿叶并不好找,如果能够找到,就会成为最最抢手的商品,拿什么来交换都不为过。大家热爱这种饮料胜过爱自己。瞿叶茶喝下去并没有什么味道,甚至你可以说白水都比它来得纯净可爱些。但是瞿叶茶的伟大之处在于:如果您很困,但是又想打起精神,它可以帮您实现;如果您很累,它可以使您振作仿佛您从来就没累过一样;如果您爱上了谁又不敢说,它可以使您鼓起勇气来向您心爱的人表白;又或者您想干什么坏事了,喝一口可以帮您打消这样的念头。

  布先生的瞿叶茶是泡在一个竹节里的,之所以不说竹筒,因为竹节固然是桶状的,但是布先生并没有去掉那些枝杈和上面的叶子。李泽厚每次喝布先生的瞿叶茶总感觉是在喝竹子的体液,竹子有没有体液,李泽厚从来都不知道。李泽厚喝下一口瞿叶茶,就很想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许是李泽厚一直想回忆,但是又不能立刻作出回忆的反应,这时候瞿叶茶便帮助她开始这一段旅程。

  那个庞然大物斜吊着俩大黑眼睛,如果你够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黑眼睛的中间有两个小小的闪光,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眼睛,但是黑夜里谁也不知道。柯本知道他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他是一只狼,一只如假包换的大灰狼。在巴鸿,柯本并没有遇到过他的同类,他可以骄傲的说自己就是唯一的狼,但是狼不是独行的生命,柯本一直在寻找。寻找同类的结果大约是这样的:巴鸿有很多大灰狼,但是所有的大灰狼只有一个记忆。现在面对这个庞然大物的大灰狼是柯本,面对巴鸿峡谷凛然长啸的那一只也是柯本,一瘸一拐几天没有吃东西的那只也是柯本,嗷嗷待哺的是柯本,哺育小孩的也是柯本,在远处保护他的妻他的子的也是柯本。整个巴鸿大森林里有很多大灰狼,但只有一个柯本。也许有很多柯本,但都是大灰狼。死去的柯本,活着的柯本,但是当时面对那个斜吊黑眼的柯本知道自己就是自己,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哪一个柯本。小心翼翼是大灰狼的本性,因为巴鸿充满了不确定,大灰狼是充满怀疑的动物。他们从怀疑自己到怀疑一切。怀疑,是柯本生存的准则。所有的大灰狼只有一个关于柯本的记忆,所有的大灰狼不断充实这个记忆。在记忆的最底层,也就是基础部分充满了两个字:怀疑。

  于是柯本就很难决定面前的斜吊黑色是眼睛还是那块黑色的中间闪光的部分是眼睛,但是他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对于眼睛的判断很重要,柯本想起来只不过是经验之谈。眼睛不能构成什么直接威胁,但是必须得到正确的判断,眼前这个一定是敌人,所以敌人的一切都必须了然于胸。但是这一切都很值得怀疑,因为形势紧急,了解已经来不及了。大灰狼柯本感觉到自己的棕毛笔直的竖立起来,像一只豪猪,豪猪是垃圾,他的毛是硬的,但是没有什么抵抗力,想起自己或者其他什么柯本遇到过的豪猪,柯本就从鼻子里哼了出来:外强中干的东西。

  然而眼前这个大家伙呢?柯本很仔细的看了他黑白相间的毛,并没有坚硬的外相,而且躯体也显得很臃肿。柯本知道,大家伙并不一定是厉害的家伙,而且往往他们的肉很软很好吃。

  那么,这一个呢?

  柯本决定先发制人,其实柯本并没有做什么决定,但是他已经扑了上去。

  柯本的前掌已经来到了大家伙的喉咙处。大家伙很臃肿,几乎没有脖子。但是大灰狼柯本们都知道,脑袋下面就是最要害,他们管这个叫喉咙。在外人看来,柯本的前掌并没有什么危害,厚厚的肉垫看起来这么温柔,很多动物都被它迷惑。但是就在几乎就要碰到喉咙的一瞬间,这肉垫里仿佛凭空长出了几道白色的刀。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是柯本的爪子,这是柯本的利器。

  柯本俨然看见爪子刺入喉咙鲜血跳跃而出的场景,无数次的观赏这样的景象,并没有让柯本感到厌倦,他甚至觉得还不够,因为这样的事情他做的并不多。但是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柯本甚至遗憾的在这一瞬间摇了摇头,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古代的名将们总是这么说,多么嚣张又多么英雄!

  刺入!

  柯本轻盈的落在地上,地上一滩鲜血。柯本目送大家伙从地上拎起那只小家伙,往空中轻轻一抛,小家伙就落在了大家伙的肩膀上。柔和的肩膀可以和巴鸿任何一片厚实的草地相比,柯本知道小家伙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从空气坠入了空气。那灰色的小家伙几乎要淹没在大家伙肩膀上的黑毛里了。柯本昏过去之前看见那个小家伙用蓝色的大眼睛看着他。蓝色是深不见底的颜色。但是柯本没空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也许他可以思考一下那个黑色的大掌是如何比自己的爪刀到达喉咙前先到达自己的脑袋的,但是现在也来不及思考这个。柯本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昏过去而已。

  在恍惚之间,柯本想到,那个灰色的小家伙是一只兔子。也许很好吃,但是柯本并不想。

  然后柯本就完全不知道了。大灰狼知道这样的状态很危险,他们必须保持思考的能力。

  在巴鸿的另一个角落里,柯本感觉很痛,他理解了那个大家伙是应该躲避的,他也理解了那灰色的跳跃的不停奔走的小家伙是一只兔子。但是柯本并不理解柯本对那只兔子的态度。非常复杂的态度。柯本当时要靠近这只兔子,兔子也停住了脚步,看着柯本。

  李泽厚停住了脚步,看着柯本。她感到害怕――柯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和蔼可亲。

  她说,您是什么?

  说完这个李泽厚自己先乐了,您是什么,这个问题问的真有水准。不是问您是谁,您是哪位,而是您是什么。她想,我应该继续前进,停留在这位什么之前并不是什么比较好的选择。因为李泽厚明明看见柯本的牙齿有一部分露在嘴唇外面闪闪发光。

  那个什么,也就是柯本微笑了。一部分牙齿露在嘴唇外面。这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他看着李泽厚,觉得应该发问,问问李泽厚的前世今生,一切一切。于是他凑近了几步,先迈左前脚,再迈右后脚,不慌不忙地。他说,我是一只大灰狼,你是一只兔子。

  李泽厚说我知道我是兔子,我不仅是一只兔子,我还是一只跑得很快地兔子,我一直在跑。柯本又笑了,牙齿闪闪发光。他说,是,兔子都是在跑,而且他们都跑得很快,但是没有传说中那么快。

  女兔子李泽厚笑笑,说传说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直在跑。柯本说了句你跑什么。

  李泽厚噜噜地说我怎么知道。柯本说我喜欢你的噜噜声。

  李泽厚仰脖儿看了一眼柯本,笑了。

  柯本接下去说,传说中还有一点,大灰狼总是要吃小白兔,他们跑的比小白兔还要快。李泽厚害怕了,她说那么你要吃我么?你就算要吃我,也要等我跑完,况且我也并不好吃。

  柯本想想,问李泽厚,为什么你不好吃,还有为什么你要跑,你要跑到哪里去,怎么才算你跑完呢?

  李泽厚又笑了,我就是需要跑,而且你已经问过那个问题了诶,你这个大灰狼还真是奇怪,至于我为什么不好吃,这个我猜就是这样,如果我很好吃,那为什么我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别的什么来吃我呢?

  柯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这种满意,噌的一下就跳到了李泽厚的面前,伸出一只前爪要去摸李泽厚的耳朵。大灰狼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亲密的。因为伸出一只前爪摸对方的耳朵,心脏就暴露在对方的嘴巴前面。他的前爪还没到李泽厚的耳朵上,李泽厚就昏过去了。李泽厚想他要吃我了他要吃我了。

  柯本看着地上躺着的李泽厚,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希望李泽厚能够苏醒过来,继续用她的噜噜声说关于她的跑的故事。她究竟跑到了哪里,遇到了什么。然而该死的她怎么还没醒?柯本急了,柯本用自己宽而长的舌头去亲吻李泽厚的身体。然而他感觉到眼前光线有些变化,他立刻跳开了好几步,扭头看见一个大家伙。

  大家伙布谢特先生此时看着李泽厚。李泽厚喝着瞿叶茶,眼光不知道漂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布谢特开口了:“在我们的巴鸿,没有什么比竹子更美好。上天如果需要体会,它只需体会竹子。什么是竹子,上天一定了然于胸,然而我们不能,因为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以我这样的,需要一生的时间。然后去上天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李泽厚听得心不在焉,她想走了,确切地说,她想跑了。她决定现在就上路,这样想着,她已经跑出了熊猫布谢特的家那棵老榕树。在渐行渐远的时候她听见熊猫布谢特用竹笛吹响一曲。这音乐迅速追上了李泽厚,但并不超过,只是在奔跑的李泽厚四周环绕,时而来到她的头上抚摸她毛发里的那支烟,时而窜到她的脚下面将她托起,又轻轻放下。音乐觉得这样很好玩,这样和李泽厚玩过一阵以后,音乐累了,渐渐消失在李泽厚的周围。

  李泽厚边跑边想,肯定有更美好的东西。这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布谢特和他的老榕树已经看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