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宗夺嫡考(一)
详细内容
一、引言
尝读清史,总觉有同于元史者一点,即由帝位继承而起纠纷。盖满洲风俗似蒙古,多立爱立少,不立嫡长[1],与之不无关系。
康熙为清最隆盛之时代,而夺嫡之争最烈。父子兄弟之间,视同敌国。后来引为殷鉴,不立太子[2]。然乾隆以后,每当爰立,辄有龃龉。关系爱新觉罗一家之盛衰者甚大。本文即着眼此点,对世宗夺嫡始末加以推勘。
从来论世宗事者,疑似之间,不免依违。本文则从隐显之际,断其得位全由图谋。阿、塞、年、隆诸狱,本为泯灭图谋之迹,而不知其迹愈显。正赖有此,始能得其端倪。故本文以允礽再立再废始,以阿、塞、年、隆终。宫禁事秘,传闻多误,下语必慎。取材未充,拾遗补阙,期以时日。
二、康熙朝嫡位之争
1.皇太子之再立再废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1676年1月27日)册立皇子允礽为皇太子[3],是为清代立皇储之始。太子立且三十余年矣,何以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日(1708年10月17日)忽有废斥之举[4]?又何以有四十八年三月初九日(1709年4月18日)再立,五十一年十月初一日(1712年10月30日)再废之举[5]?苟始以“赋性奢侈”,“暴虐淫乱”,“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坐致废黜;继以“虽被镇魇,已渐痊可”,复立为皇太子;终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转甚”[6],再行废黜禁锢;似不足以塞后人之疑窦!须知太子髫龄诵书,即承父教[7],六岁就传,多属名师[8],通满汉文字,娴骑射;每从行幸,赓咏颇多[9]。三十五年(1696年)帝亲征噶尔丹,命其居守,处理政务;明年行兵宁夏,亦然[10]。足证三十六年以前帝之于太子,教之诲之,且试之以政者再。不特此也,大抵在四十七年未废之前,太子之眷宠未尝一日少减,声望未尝一日少堕,仪制亦未尝一日少损[11]。何以知之?证之南巡至德州之回銮,宋荦之颂扬,高士奇之陛辞及李炳石之觐见[12],可知也。
然则四十七年突然之变,大捕太子党羽,且拘太子于上驷院旁,继而幽禁咸安宫[13]。骤视之殊不可解。仔细案之,太子结党,密谋大事,其关键恐在索额图一人。索于四十年已告老矣,逾年太子病于德州,帝召之待疾一月,未半载而被逮[14]。谕中云:“伊等结党,议论国事”,凡五六见。岂有相处一月而不相告者乎?索固拥戴太子之党者,“施威吓人”,徒众极伙[15]。所谓结党“议论国事”,必是胁帝让位于太子一事无疑。如拘索谕中有“背后怨尤之言,不可宣说”、“朕若不先发,尔必先之”之语,与废斥太子谕中所云:“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16],可相印证。意者胁帝退位,索为主动之人,太子不过被动耳。帝虽明知,或牵于天生父子之情,迟迟未发;孰知一逮主动之人,而被动之人亦汲汲不可终日。故四十七年上谕,一则曰:“鸠聚党与,窥伺朕躬”;再则曰:“令允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三则曰:“置索额图于死,而允礽时蓄愤于心。”[17]是太子由被动一变而为主动之人,帝自为计,遑论父子之情,故一旦有“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中怀叵测”[18]之事实发生,太子之不被废,其可得乎?
太子之所以废而复立者,实非因被镇魇而痊可之故[19]。当时“太子党”外,尚有皇子诸党。其最著者为“皇长子党”、“皇四子党”、“皇八子党”是已,彼此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无有已时[20]。不有太子,无以阻阿哥之野心。明诏欲于诸子中推举一人[21],昭然若揭。储贰之位未正,诸子党争尤烈。圣祖未逾年而再立太子,即所以弹压诸子之党,去其觊觎之念;而以一切暗中构煽,悉推之索额图父子,盖以主动罪索之子孙,而废太子为被动耳[22]。
苟明乎此,则太子再立再废之故,不难迎刃而解。何则?盖再立太子,不特不能解诸子之党,反而加深太子之党,主动被动,合为一体[23],图谋不轨,日甚一日,故谕中有云:“允礽……与恶劣小人结党……但小人辈惧日后被诛,倘于朕躬有测之事,则关系朕一生声名”;“数年之间,隐忍实难”;“今众人有两处总是一死之言”[24]。洵以“皇帝”一念,横亘胸中,于是父子之间亦不能相容,圣祖年逾六旬,盖世猜雄,于此则束手无策[25]。自是太子再废之后,无复有敢言之者,王掞、朱天保等请立东宫之得罪,徐倬“道贵堂类稿”“应皇太子教”诗及朱彝尊“曝书亭集”青宫再建诗之削去,即其明证[26]。
2.允祀之阴谋
皇八子允祀希冀为皇太子者久矣,与皇九子允禟、皇十四子允祯(即允禵)结为死党[27]。其聚集党羽,欲杀害太子,早始于太子未废之前,且有势将及于圣祖之虞,是即所谓张明德谋刺之案,由皇长子允禔告发之[28]。其实允禔何尝不有希冀皇储之意,故拘禁太子时,竟有“欲诛允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之奏[29]。争夺之烈,骨肉相残,有如是者!只以皇三子允祉告发喇嘛巴汉格隆为允禔厌胜太子事,帝斥其行事比废太子更甚,计不得售,不得不与允祀结成一党矣[30]。
太子既废,诸子觊觎之志加剧,而谋害之念如故,性命可谓危殆之至[31]。诸党以允祀为最横,皇子自允禔、允禟、允祯、允(原字为左示,右我)[32]而外,满大臣有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辈,汉大臣有王鸿绪辈[33]。声势之大,党羽之众[34],莫能与之抗衡。平日沽名,传播众口[35]。办事之材,诸大臣无出其右者,即圣祖及世宗亦尝称誉不已[36]。故东宫之废,以为舍我莫属,俨然以皇太子自居[37]。先之以允禔之推荐,及事败露,允祯至以死保;继则满汉大臣为之荐奏[38],复被黜落;其铺谋设计,都成泡影。岂真以“身婴缧绁……母家微贱”而致落第耶?[39]
细案之不然。此次推选太子,允祀之所以失败,其咎似在马齐一人。自表面观之,马齐固亦祀党,决无破坏之理。乃马齐起自微末之员,纯系贪得之人[40],蹿至高位,图谋专擅,必先已探得消息。不然,帝何以有“勿令马齐预之”[41]之谕?及其所举皆同,无一异议才,不得不招圣祖之疑,反复究问,查出马齐必系暗通消息之人[42]。盖圣祖属意于允祀,确已胸有成竹。读四十七年之谕:“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与四十八年帝自谓:“此事必舅舅佟国维、大学士马齐以当举允祀,默喻于众”;及上谕云:“马齐……乃潜窥朕意而蓄是心,殊为可恶”[43],则知帝心目中之皇太子,舍允祀其谁?参以允祀落选之后,而佟国维犹以“总之将原定主意,熟虑施行为善”为言,尤可证也[44]。惟帝以大权在握,不能旁落[45];于是允祀之图谋大位,竟由马齐一手断送。
五十一年太子再废后,圣祖绝口不谈此事。允祀辈果能为之绝念乎[46]?此又不然。证之五十三年谕云:“允祀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等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及雍正二年上谕:“伊等结成朋党,竭力钻营……巧行贿赂,收服人心……偏置耳目,以愚弄人。专欲待间乘时,成伊大志”,与夫允禟寄书允(原字为左示,右我)内称:“事机已失,追悔无及”云云[47]。可见圣祖储位尚虚,则诸子之野心不死,固昭昭然也。
帝之所以始欲立祀而中变者,固惧大权之旁落于大臣之手,尤患重蹈允礽之覆车。诚如上谕所云:“朕恐后日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赖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朕逊位而立允祀者……不然,朕日后临终时,必有将朕身置干清宫,而尔等执刃争夺之事也……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允祀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也”[48]。则允祀之不得立与太子之再废,实同一命运。
3.世宗之继承
雍正元年(1723年)上谕内阁:“朕在藩邸……皇考知朕中立不倚,断无杀戮之事,是以命朕继承大统”;同年又谕:“我圣祖仁皇帝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命朕继承统绪”;此外屡言:“历年身居藩邸,享安闲之福”;“坦怀接物,无猜无疑,饮食起居,不加防范,死生利害,听之于命”;“并无希望大位之心”;“不特不与人结仇,亦不与人结党”[49]。据此知世宗之继承,纯出于圣祖一人之授与,似已无疑义者矣。
夷考其实,则大不然。雍亲王之为人,“喜怒不定”四字,足以定评;“戒急用忍”,尤其天性险诈,似远出诸阿哥之上[50]。试举一二例以证之:平昔小心谨慎,能体父意,殷勤恳切,竟获“诚孝”之美名,固无论矣;太子初废,目击诸邸公然角逐,乃反其道而行,阳若不争,且为之保奏,复得“伟人”二字之褒语[51]。不特此也,且于众前强辩其无此奏[52]。非矫饰之人,不克臻此。果友于兄弟,何以圣祖在日,有“二阿哥恐有妨于己,遂至以非理相加”之事;又何以太子临死,有“二阿哥断不可放出”,及其既死,有“其身若在,仍属负罪之人;今既如此,其罪已毕”之语[53]?真情忽吐,乃知其阴险诈伪之极,不能矫饰于平时。
若谓雍邸向日并无希望大位之心,又无结仇结党之事,谁复信之?虽世宗尝自为之辩曰:“倘如伊等营谋,朕亦不让伊等;伊所纠合之人,朕岂不能纠合?伊能市恩小义之名,朕岂不能邀取?朕素无此志,他人容或不知,深知朕者,无过允祀也”;又谓:“朕在藩邸,甚恶此风(指朋党),断不为其所染。廉亲王至今与朕结怨,亦即此故”[54]。一概推托,且举允祀为证。而不知其结党邀名,与诸阿哥如出一辙,且有过之无不及。观雍正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上谕明云:“沈竹、戴铎乃朕藩邸旧人”,而四年八月三十日上谕竟云:“巴海、戴铎、沈竹皆八阿哥属下之人。”[55]似此推诿,可谓欲盖弥彰。更证之以阎若璩之客于雍邸,几为当时掩饰殆尽,终难逃后世明人之勘断也[56]。
雍邸之腹心,自以鄂尔泰、田文镜、李卫三人为最[57]。倚赖之深,信任之专,始终如一,人莫能与之抗。鄂,满洲也;李,汉人也;田,汉军也[58]。世皆知田曾为藩邸之“庄头”,乃上谕于擢用田之原委,竟谓:“朕在藩邸时,不但不识其面,并不知其姓名”,其谁欺乎[59]?此外藩下人有年羹尧、傅鼐、博尔多、诺岷、戴铎、沈廷正、沈竹、金昆、黄国材、黄炳、魏经国、常赉、官达[60]辈,皆在康熙时,各为总督、巡抚、提督,遍布于四方。而上谕云:“朕在藩邸,懒于交接”[61]。不知由马尔赤哈之荐,于园中一见蔡珽,即加优礼;复由蔡珽而拔用李绂[62],非广事交接结纳羽党而何?他如与禅僧相接,致后来有“密用僧人赞理”[63]之流言,岂偶然之故哉?此其所以登极二年之后,犹谆谆谕以:“尔等应以大统视朕躬,不应以昔日在藩之身视朕躬也”,及“诸宗室家毋妄与外边汉人来往。……伊等但诱人多事,从中侥幸得利,遂其志愿。尔等敬识之。”[64]若非亲身经历,何能深悉情伪以为丁宁告诫如此?
雍亲王既结党邀名,亦不可谓不“僭越”矣[65]。潜萌希冀,预谋攘夺,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以能于圣祖晏驾之日,安然绍承大宝者,隆科多一人之力为多。盖隆时为步军统领,身操警卫京师之兵权,然则榻前受命,口衔天宪,谁敢不从[66]?上谕所云:“仓卒之间,一言而定大计”,“授受之际,太平无事”,[67]虽平淡数语,最能探出当时消息。何以征之?圣祖于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1722年12月20日)戌刻崩于畅春园,亥刻回都,是夕铁骑四出,用以弹压[68]。翌日之命,在内以马齐、降科多总理事务,在外以年羹尧代理允禵西陲军务[69]。马固祀党,反复构煸其间,卖祀求荣,任马即此以制祀死命;隆、年俱兵权在手,任隆、年即足以控制反侧[70]。故能“中外敉宁”[71],此即所谓“太平无事”也。至十六日宣读遗诏,并未宣布汉文,而以“宣读清字诏书……即与宣读汉字诏书无异”为谕,良足以骇天下人之听闻[72]。此即所谓“一言而定”也。观其监事之周密,即事前之深谋可知。乃以轻言细语了之,深心人作浅语,固知其语更深。虽巧不可阶,其如难逃天下后世之明鉴何!
后来种种传闻,散播人口,并非事后野人之语,如云:“圣祖皇帝在畅春园病重,皇上就进一碗人参汤,不知何如,圣祖皇帝就崩了驾”之传说[73],岂皆祀党所能捏造?证之意大利人马国贤身临其境目击其事之记载,驾崩之夕,号呼之声,不安之状,即无鸩毒之事,亦必突然大变,可断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