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羌之地望与对音(一)
详细内容
《新唐书》二百十六《吐蕃传》谓:
吐蕃本西羌属,盖百有五十种,散处河湟江岷间,有发羌唐旄等,然未始与中国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鹘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并诸羌据其地。蕃发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而姓勃窣野。
此说《通典》一百九十《西戎吐蕃》条,《旧唐书》一百九十六《吐蕃传》,《唐会要》九十七《吐蕃》条,《通考》三百三十四《四裔吐蕃》条,《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八十五《四夷》,《宋史》四百九十二《外国吐蕃传》均未见,不审《新书》何所据?
案发羌之称始见于《后汉书》一百十七《西羌滇良传》,传曰:
自烧当至滇良世居河北大允谷,种小人贫。……滇良父子……会附落及诸杂种乃从大榆入掩击先零卑湳大破之,……夺居其地大榆中,由是始强。滇良子滇吾……。滇吾子东吾……,乃入居塞内,谨愿自守,而诸弟迷吾等数为寇盗。……迷吾子迷唐……。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蜀郡太守聂尚代为校尉,……欲以文德服之,乃遣驿使招呼迷唐,使还居大小榆谷。……十二年(公元100)遂复背叛,……明年……秋,迷唐复将兵向塞,周鲔与金城太守侯霸及诸郡兵,属国湟中月氏诸胡,陇西牢姐羌,合三万人出塞至允川与迷唐战,周鲔还营自守,唯侯霸兵陷阵,斩首四百余级,羌众折伤,种人瓦解,降者六千余口,分徙汉阳安定陇西。迷唐遂弱。其种众不满干人,远逾赐支河首依发羌居。……西海及大小榆谷左右无复羌寇。
大小榆谷不见于《汉书·地理志》及《续汉书·郡国志》。杜佑《通典》一百八十九《边防·西戎羌无弋》条作大小榆中[10],注曰:“榆中在今金城西平等郡之间。”案榆中后汉县名,属凉州金城郡[2],此云,“大小榆中”,又云“在今金城西平等郡之间”[3],金城西平两郡相去四百九十里[4],明其非在一地亦非指榆中县治也。《通典》一百七十四《州郡·金城郡五泉县》条注曰:“汉金城县地。汉榆中县故城在今县东。后汉时羌乱,隃麋相曹凤上言[5],西羌为寇,自建武以来,以居大小榆谷,土地肥美,又近塞内,北阻大洞,因以为固,缘山滨水以广田畜,故能强大,常雄诸种。”《通典》于《边防》称大小榆中,于《州郡》称大小榆谷,明其同地而异名;其系于榆中县故城下者,以地距县较近。《太平寰宇记》以为县即大小榆谷,斯未尽然。清嘉庆《重修一统志》谓谷在河州西[6],今甘肃省临夏县西[7]。
允谷允川亦不见于两《汉志》。案《水经注·河水篇》[8],“河水自河曲又东径西海郡南。汉平帝时王莽秉政,欲耀威德以服远方,讽羌献西海之地,置西海郡而筑五县焉,周海亭燧相望,莽篡政纷乱,郡亦弃废。河水又东径允川而历大榆小榆谷北,羌迷唐钟存所居也”;据此可知允川盖在榆谷之西。《水经·河水篇》[9]“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注曰:“金城郡治也,汉昭帝始元六年置,王莽之西海也。莽又更允吾为修远县,河水径其南,不在其北,南有湟水出塞外。”《汉书》九十九《王莽传》:“莽既致太平,……唯西方未有加,乃遣中郎将平宪等多持金币诱塞外羌,使献地愿内属,宪等奏言羌豪良愿等种人口可万二千人愿为内臣,献鲜水海允谷盐池,平地美草皆予汉民,自居险阻处为藩蔽……,莽……请受良愿等所献地,为西海郡。”据此则允谷盖在允吾县也。《后汉书》称:“河北大允谷”,《水经注》亦辨“河水径其南,不在其北”,尤可证也。《续汉志》允吾属金城郡,其故城在今甘肃皋兰县西北[10]。
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11]。司马彪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滨于河首左右居也。”[12]《后汉书》以为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鄯善车师诸国[13]。《水经注》日:“河水屈而东北流,径析支之地,是为河曲矣。应劭曰:《禹贡》析支属雍州,在河关[14]之西,东去河关千余里”。[15]嘉庆《重修一统志》谓:“河州边外河曲之地。”[16]其地盖当今青海省东南境。
迷唐世居河北大允谷,后徙大小榆谷,于允川战败远逾赐支河首以依发羌;以今地准之,盖自甘肃中部黄河之北徙居河南,更由其西越青海东南部而始得达。其迁徙之迹,皆自北而南。就后汉时地理观之,析支河首在金城郡之南,其西北为西域鄯善车师诸国,其东为河关,其东南为蜀汉,皆非发羌也;可知迷唐所逾而远依者,必在其南或西南,而析支河首之南及西南皆今日西康西藏之地也。《通典》一百九十《边防·西戎党项》条曰:“党项羌在古析支之地。……大唐贞观三年……后,诸部相次内附,列其地为崌奉岩远四州”;又一百七十六《州郡》云山郡奉州条曰:“奉州蛮夷之地,南接吐蕃”;是古析支以南为吐蕃所居,尤无疑义。据此可证发羌之地望实与吐蕃旧居[17]相当,而《新书》所述亦信而有征矣。
今日西藏自称日Bod-Yul[18],Bod谓其民族,而Yul则指国家。欧西学者以西藏入中国版图久,其往还早始于李唐,不应无称其民族土名之对音,于是自AbelRemusat以迄Bretschneider,Bushell,Rockhill,Chavannes,Kynner,Laufer诸家均以为吐蕃之“蕃”应读为“波”,以期与Bod之音相对[19]。Pelliot氏虽议其非,亦未能有所论定[20]。窃疑中国史传之所谓发羌,实即西藏土名Bod之对音。《广韵·月韵》发,方伐切,为合口三等非母字,Karlgren氏拟读为Pịwpt。[21]”。案《说文》“发从弓癹声”;“癹从癶从殳”,段玉裁注:“癶亦声,普活切”滂母;“癶读若拨,北末切”帮母:均属重唇。而从发得声之字,拨北末切帮母,普活切滂母,亦并属重唇。钱大听云:“古读发如拨。《诗》‘鳣鲔发发’,《释文》补末反,此古音也。‘一之曰觱礁发’,《说文》作滭沷,此双声,亦当为补末切,《释文》云如字,误矣!《说文》沷分勿切。”[22](原注,古读分如邠,本重唇。)此古音上发司读拨之证。
伊兰语之Bāmiyān据Marquart氏《伊兰考》以为即中国《北史》九十七《吐呼罗传》之范阳国[23]。范阳国见《隋书》六十七《裴矩传》,八十三《西域漕国传》作“帆延”;《新唐书》二百二十一《西域谢□(风+日)传》作“帆延”,“梵衍那”,“望衍”;《大唐西域记》作“梵衍那”;慧超《五天竺传》作“犯引”。范防錽切,帆符咸切,梵扶泛切,犯防錽切,均属奉母字;望武方切,又巫放切,均属微母字;而俱用之以对b声。鱼豢《魏略西戎传》有“泛复国”,Pelliot氏以为即Bambyke[24],泛孚梵切,亦属奉母字。此在译文对音上轻唇音可用以对重唇音之证。《大集经·月藏菩萨分》以“弗利□(贝+奈)”对Puri&edil;d,“弗色迦罗”,对Puskara,“富楼沙富罗”对Purusapura;弗分勿切,富方副切,均属非母。此轻唇清音可以对重唇清音之证。Chavanns氏谓《宋云行纪》之钵芦勒,《志猛传》之波伦,《玄奘传》之钵露罗,均为Bolor之对音[25];钵北末切,波博禾切,均属帮母。《元史》称北庭为别失八里,盖Bešbalig之对音,耶律楚材《西游录》作别史把,清改为巴什伯里[26];八博拔切,巴伯加切,伯博陌切,亦均属帮母。俱用之以对b声,此重唇轻音可用以对重唇浊音之证。《大集经·月藏菩萨分》以“多罗比尼”对Talapini,以“毕姜阇”对Vikamja,以“弊提诃”对Videha;毕卑吉切,鞞并弭切,均属帮母,而以之对V;比房脂切,属奉母,而以之对p。此重唇清音可与轻唇浊音互对之证。
轻唇音与重唇音,清音与浊音,重唇轻音与轻唇浊音,既可互对,则用轻唇清音之发以对重唇浊音之b,亦非不可能之事。《北史》九十七谓“大月氏国都剩监氏城在弗敌沙西”,弗敌沙Chavannes氏以为即Badakhshân之对音。[27];伦敦博物院印度部所藏敦煌写本藏文注音《阿弥陀经》尝以发对Pad[28],与Bod尤近。p、b仅清浊之别。入声收t之字译写中往往以对d;如“佛陀”为buddha之对音,以佛[bjịwэt]对bud;白达为Bagdad之对音,以达[d‘at]对dad,皆其证。合口三等之ịwp亦或变为a,或变为o。若从补末切[puэt]之音,则uэ中和为o,于势尤顺[29]。综上列诸证观之,以发字对Bod音在古音及译写上,或尚无异议。
发羌之地望既与康藏相应,而读音又与Bod相合,则发羌之称盖源于西藏土名Bod之对音,似亦可无疑。
Pelliot氏于敦煌得十世纪末汉语吐蕃语合璧字书[30]”,其中西藏语Bod对称为“特番”,读若Dakpwad。窃疑此乃释Bod之义,或当时吐蕃亦作特番,或吐蕃某一部族之人别有特番之名,绝非Bod之对音。我国翻译国外文字,为习诵之便虽于对音时有省略,如“阿修罗”之作“修罗”[31],“迦毗罗婆”之作“迦毗”[32],“腊伐尼”之作“临猊”[33]诸类,似尚无增益对音之事。若“失范延”[34]之与“帆延”乃外国地名繁简之殊,非对音时有所增饰。故在未得藏语其他读音以前,固不能以特番为Bod之对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