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美学的哲学阐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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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技术美学是在现代人文基点上研究人、技术和自然之间审美关系即追求技术美本体的一门学科,它关注人类在实践活动中对技术非人性的遏制,并非美学简单地应用于技术,而是着重于更为根本的人类技术活动的审美化即人类生存状态的审美化。技术美学的形上一维(技术美本体)与形下一维(设计及其技术性操作)存在着互动关系,对技术美本体的内涵应从技术与劳动(工具)、技术与艺术、技术与语言三个维度多层面加以理解。
【关键词】技术美学/技术美本体/设计/海德格尔
一
自费希特倡导实验美学以来,美学虽力图“走向科学”,注重实验、研究审美心理,但终究未能“科学化”,她始终以丰满人性为旨归,以人本质的提升为最高境界。作为人类终极目的,美存在于人类主体的实践活动中。在此,实践是有着“能动”内涵的人的感性活动,亦即人的自由自觉的对象化活动,它是人文背景下价值理性统摄认知理性而对人之人性圆满丰富的提撕。在此,“人文”并非一个事实的世界,而是价值和意义世界,这一意义世界赋予事实性的自然和社会以人学本体论内涵,它必本真地对事实性的自然和社会“存在者”具有一种超越性的批判态度,故此它寓于现实又超越现实,在批判中不断把人类自身推向前进,为人类健康合理发展提供导向;质言之,它对于人类事实性的生存活动提供本体论的根据和原则。“美学更普遍的对象是人文生存性的现实审美,它是主体内在体验的动态时间性过程,而艺术审美则是这一过程的形式符号化亦即积淀的静态结果,审美只有从艺术审美的对象静观还原于操作行为的主体体验,才是生存(人文本体)论的。”[1](P2)只有这种立足于马克思劳动审美观而非康德—克罗齐超功利的感性直观的审美观,才为人文学科提供制高点。美学在马克思那里有着深刻的内涵,“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不仅揭示了趋真、向善、审美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且突出了人在自然和社会面前的主体地位。审美创造作为内在总动,成为人类不断扩大再生产、“自然向人生成”的伟大进程中的精神条件和动力。它不但不是以掠夺剥削自然为旨归,不是把自然作为征服对象的工具理性之实践,而是达到人与自然的一种和谐,一种主体间的和谐。它是人与自然共在此中之时间性的呈现、在场。“美的规律”成为人类生存发展的最深刻的内在规律之一,它体现在一切人类有创造性的发展历史的伟大实践中。美成为衡量人类自由自觉活动水平的直接尺度,由审美才可憧憬共产主义这种克服一切分裂的社会理想形态。在理想条件下,人的全部谋生活动都内含人文意义。锄头在作为生产谷物的手段过程中逐渐凝聚为特有的文明尺度,从而锄头扬弃了作为手段的有限目的而获得了尊贵的目的地位。主体在运用科技工具改造、协调万物的新型生存方式中实现了自己的人性本质,锄头及其科学技术在此承载人性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便具有了人文意义。所以在海德格尔眼中,锄头主要不是人满足一己私利的工具,而是汇聚天地人神的场所,是使此在进入存在意义的路径。正是这种深刻内在的人文价值使美学在人类历史进程中起着导航作用,并在实践活动中克服技术的非人性效应,为人类开拓出意义世界,为人类的技术生产提供宜人尺度,并协调天人关系,使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二
技术美学作为美学的分支,较之于一般美的哲学的思辨,具有较强的操作性、应用性。可以说,技术美学就是美学参与社会历史实践活动的体现,它使技术活动艺术化、审美化,直接体现了美学的“效用”。人文性之于技术美学并非外在附属而是深蕴其中,故此技术美学才会在生产实践中具有人文导向,才能保障技术美学的人文学科属性。因此,技术美学并不仅仅表现为产品静观的功能美上,而是在产品的宜人性而非对抗性上观照人的本质力量。技术美更表现为在生产产品的技术操作过程中人的身心愉悦满足和带着极大的兴趣、热情投入机器操作,与外在环境处于平等友爱之中,而非掠夺式的开发,这主要体现在工业设计中根据宜人尺度对人—机遇面关系的处理。所以技术美应成为人类整个技术活动过程中自觉追求的目标。尤其在文化整合的创造活动中,要把社会伦理的审美文化的和生态的因素纳入设计中,在对技术美的自觉追求中领悟到社会前进的目的性、人文性;通过物的组合秩序实现生活环境与人的和谐,通过提高生活趣味引导人的生活方式的变革,通过物与人关系的体验展现人性的提升历程。
有此技术美本体提供依据,在自然向人生成的历程中,自然就不再隐蔽它的本质,而向人敞开,此时的人如海德格尔所言,从极度的自我纠缠中,从自我中心(人类中心)论与形而上学主体论的束缚中拯救出来,不再是自然的霸主,而是存在的牧者,在这种“弱化”的形象中,人并没有遭受损失。相反,由于更接近了存在的真理,具有了开放的胸怀而更具有了人性:不再是执着于物质欲求而索取自然算计大地的人,不再是抛弃精神家园高唱技术突飞猛进凯歌的人,不再是陷于为物所役而痛苦呻吟的人。技术美本体提供的“人性化”尺度,在具体操作层面就不能局限于静态的产品实体,而要注重技术行为和使用过程的设计;设计中要满足各方面的利益,体现设计者的个性和尊重工人在劳动中的创造性,尽量合理地利用天然材料,注意解决废旧产品回收防止环境污染、加强生态意识;设计产品的系列化和组合化,以满足不同层次消费者的需求;根据生活需要确立产品的寿命。由此设计就会带来生活观念的转变,如托夫勒所言:“今天世界上正飞快地发展着另外一种看法:进步再不能以技术和生活的物质标准来衡量了。如果在道德、美学、政治、环境等方面日趋堕落的社会,则不能认为是一个进步的社会,不论它多么富有和具有高超的技术。一句话,我们正在走向更加全面理解进步的时代。”[2](P365)对于现代生活而言,汽车给我们带来了便利,但现代旅行穿越的湖光山色远不如中古时代“古道西风瘦马”般亲切感怀。人没有了物质匮乏的痛苦,却导致精神世界的空虚、无聊,随意调侃,MTV、肥皂剧,当下的文化快餐都缺乏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执着追求。人没有了往昔曾经的沉重、苦涩、质朴、厚重,有的只是表面的潇洒、亮丽,内心的深刻茫然。
技术美学形下部分的设计因其人文价值的关怀,而不再迷恋于技术,不再沦为工艺学的一门技术。它不单单注重产品功能的完善,外在包装和环境的美化,而是从深层动机上对技术非人性的遏制,协调人—机关系,在参与生产的技术活动中全面理解丰富技术的内涵,因为只有不丧失内在目的和人文关怀的生活才是真正人的生活。如果人受技术支配,就会丧失作为人类本质的时间性。“科学既从外物界去掉绵延,则哲学必得从内心界去掉空间。”[3](P156)科学(技术)注重的是当下的空间占有,以人的有限目的为目标,它遭遇的是人的有用性,呈现为占有性的空间意识,这表现为技术强制性的展现:无休止膨胀扩张,对自然的掠夺开发(人既是霸主也是奴隶)。在此强制性的技术活动中,人类只有在时间性中才能展现的本质被消解;在技术操作中,人类的时间被空间机械所碾碎。操作成了惟一,此时的语言也成了信息处理的冰冷空洞的符码,人成了高速运转的螺丝钉。伴随人类时间性的丧失,人类的思维能力、感觉能力、理解力、想象力都会弱化甚至萎缩。而人文哲学则穿越空间指向绵延升华出本真的时间,寻求人生的境界,追问存在的意义。它关注的是人的生存状态,追求的是人性的丰富饱满适得其所,使分裂的世界重获统一。哲学向着那“一切伟大中最伟大者”的开端处回归,此时的人不再是主、客二分之主体,世界也不再是客体表象,而是有着丰富内涵的构成着的圆通感之现象、在场。这是包含技术美学在内的人文学科所追求的本真境界。工业设计对技术的全面理解就应是以技术美本体提供的人性尺度为依据,在技术活动中不断丰富建构技术美学的内涵,不断向着自己的美学本根回返。可以说,工业设计与技术美学是在技术美本体制衡下的一种互动关系。作为技术美学形下部分的工业设计,为美学提供形下的直接经验。技术美学的形上价值又为之提供规范和人文导向,二者相互支持,共同发展。技术美学因以哲学(美学)为学科基础,以形上价值的人文内涵为根基背景,使其不断受到美学的规范(当前技术美学因缺乏形上规范而日益狭隘化);同时,技术美学特别是形下的工业设计在技术活动中协调人—机关系,遏制技术非人性效应,制衡天人关系,使美学不停留于抽象的思辨,在技术行为中激活人的丰富的审美感觉、想象力,在人的全面发展中显示其“效用”,又体现了一定的可操作性,三者关系如图所示:
对技术美学的这种定位是本文立论的基点,结合海德格尔对“筑”、“居”的思考就会深化其内涵:“此思之冒险并不把筑看成一种艺术或构造技艺,它对筑的追问一直进入到一切存在着的东西所属的领域”。[4](P135)筑是人最切近的生存活动,把筑追溯到本体领域,提升到实践劳动这一源头,可以看出:作为谋生手段和导向居的途径仅是其表层涵义,其深层内涵则是具有家园感的本真生存,是蕴含存在意义的真理之所。筑的两种形式—作为培育的筑与作为修建房屋的筑——被包含在本真的筑——居之中。这样的居就是存在,就是珍爱、保存和照顾,就是让某物自由地在场,聚集天地人神,守护四圆,和平共处。筑的本质是“让……居”,只有当我们能居时,我们才可能筑,筑源于居。这与现代一切操作主义、行为主义相反,也与李泽厚、赵宋光学派强调工具动作的本体地位不同,作为居的筑不是由形下的工艺所决定,而是决定于形上的居。恰是居所蕴含着的存在意义的召唤使筑不停留于单纯的技术性操作层面,而是在此在的揭示中带出场,来到存在的澄明处,在天地神人的共舞中建构着世界。无论从建筑术还是工程学,还是把二者结合都不能理解筑的修造本质,在其源初意义上,筑的修造只是让其出现,即把制作好的东西作为在场的东西而带入已经在场的万物之中。设计作为对筑这种特定的“让……居”发出召唤的应答,是以四圆共舞提供的诗性尺度为依据的,不是人类自我中心的考虑,不是仅为了实用,把人的有限目的作为惟一目的,而是在技术美本体统摄下的此在的在场,是此在对存在意义的揭蔽方式之一,这才是设计的本真义。可见,设计是为物之物性显现聚积的一个场所,使物以上手方式在场,四圆统一又各显其性,四圆中的每一环都以自己个性化的方式映射其他三环,彼此照亮对方,相互作用,同时也映射自身,使每一环都自由地进入自身,四圆的这种统一活动便形成了世界。因此把世界理解为一切自然物的总体或人之集体的代名词都是错误的,世界是由此在的繁忙建构起来的,作为一种本质性的存在,世界看起来属于规定此在本身的特征的一些相互关系的一种结构,也即此在生活在、栖居在世界中。其中,每一种东西都要由作为此在的人放进这个相互指引的体系之中,以便它能够作为具有确定意义的东西而向人显现出来。这也是在时间性境域中使物物化、世界世界化的源初涵义。当人类成长发明了筑之工艺却又迷恋于筑而无居时,就会出现虽居于豪宅而无“家”之感。这对技术美学具有重要警示意义:作为形上意义的技术美本体不能迷失于技术,而要回归本源,在对技术的遏制中,使四圆和平显现。在建构中相互聆听、应答,不断丰富强化技术美本体的内涵,并在其制衡下使技术美学的各部分处于一种互动关系中。今天工具理性在社会生活层面日益独断化,遮蔽了人的价值世界:“我们20世纪的世界观不知不觉地慢慢从理性思维的立场,滑向精神贫乏而又缺乏感情的思想立场,心灵极度空虚,最终变成了生硬的纯理性主义和极端形式化的技术主义思想。”[5]甚至哲学也科学化,在内容上拒斥形上思辨,形式上追求操作分析。现代人文运动的兴起有力地反拨着科学主义潮流,在此思潮影响下,技术美学向自己的本根回返,在技术生产劳动中不是简单地依照自然形式,而在于创造新形式,真正导引人类在创造性的自由劳动中使人生存状态审美化。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里的任何劳动,都将被提高到艺术的高度上来,劳动创造美,“劳动者的美感不是在消极静观中,而是在行动中产生的”。[6](P10)富于灵感的劳动不但产生高质量的成果,而且提供高尚的精神享受。这不单是一种美的愉悦,更是人、机、自然的相互制衡;技术美在技术操作中以其本体内涵面向未来,指引和支持人的创造意愿。从此,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就不仅是理想,更是同工作中获得的深刻情感的满足和创造的愉悦感联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