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间性哲学的自然主义取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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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哲学远离了古代哲学的客体性阶段,也走出了近代哲学的主体性阶段,走向了主体间性阶段。主体间性理论又区分为认识论的主体间性、社会学的主体间性和本体论(存在论)的主体间性。本体论的主体间性才是主体间性的基本形态。本体论的主体间性在其历史发生过程中,又有信仰主义、审美主义和自然主义三种取向。信仰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认为,人与世界的真实关系本于对上帝的信仰,因此是主体间性的关系。这一理论的代表是马丁·布伯。审美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认为,人与世界的主体间性关系只有在审美中才能真正实现,这一理论的代表有尼采、海德格尔等。而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则认为,只有恢复人与世界的原初的、自然的关系,消除文明和理性带来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才能真正实现主体间性。信仰主义主张以上帝提升人与万物以实现主体间性,审美主义主张以审美提升人与世界以实现主体间性,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主张主体的退让,从理性主体退回到感性主体或自然主体,从而与世界同位,实现人与世界的平等交往、融合无间。到这一理论的代表有西方现代的梅洛-庞蒂等,还有中国古代的道家、禅宗。对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理哲学,学界还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因此要加强这方面的研究。
一 中国古代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哲学
中国古代有两个最主要的哲学、文化思想体系,一是儒家,一是道家。儒家和道家都有主体间性的思想趋向,也就是天人合一世界观。但是,儒家主要是伦理学,讲的是人与人的和谐关系,因此是社会学的主体间性,而不是本体论的主体间性;道家则讲的是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包括人与人、也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因此是本体论的主体间性。道家讲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具有自然主义的取向,它不同于儒家的伦理主义倾向。
道家在人类社会早期,就认识到文明的弊害,主张反文明教化,以保持人和世界的自然天性。这种理论就寓含着一种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思想。道家的主要代表人物有老子和庄子。老子认为道是万物的本原,人与世界都依据道的规律——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就是非主体性、非人为的自生、自发的规律。因此,他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人与万物平等相处,“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老子》第三十四章)他反对人与世界的对立、抗争,主张人在自然面前和社会之中要“少私寡欲”、“清净无为”,抱残守缺,以达到与社会、自然的和谐无争。同时,也通过“涤除玄览”的直觉来领悟世界。老子对主体间性思想的贡献在于,他认为人作为主体不能成为世界的对立面,因此要限制主体性,以柔性来软化、接近世界,从而消除人与世界的对立,成为自然的邻居和看护者,达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坐,吾以观复。”的境界。但是,老子不是出世的哲学,而是入世的哲学,最终要应用于社会政治领域,他的社会理想是“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因此,这种自然主义还是不彻底的,只是有限的自然主义。同样,他的主体间性思想也是不彻底的,是有限的主体间性思想。
庄子是一个更彻底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哲学家。他不仅主张主体的退让,而且主张主体的消灭,完全退回到无知无欲的自然状态,人完全自然化,从而与自然化为一体,通过出世而达到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庄子认为最高境界是“逍遥”,就是自由和人与世界的绝对同一。这是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要达到逍遥境界,就要消灭理性主体,首先要做到“忘己”:“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庄子·外篇·天地》)其次就是“非我”、“无情”、“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最后要做到“物化”,人变成自然物,同于鸟兽木石,从而“万物复情”、“与物为春”,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他反对主体性哲学,认为“天与人,不相胜也”;批判技术的应用,认为有机巧必有机心,从而违背了自然;他批判文明的异化:“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庄子·外篇·缮性》)他主张“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第三十三》,甚至要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相害之心。”(《庄子·杂篇·盗跖》)“夫至德之世,同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外篇·马蹄》)。这样就达到了与天和,与人和的境界:“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是出世的哲学,因此是更为彻底的主体间性,也是更为彻底的自然主义。
中国古代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理论除了道家以外,还有禅宗。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逐渐本土化了,演变出禅宗一派。禅宗的哲学思想具有自然主义的倾向。它吸收道家“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思想,认为佛在天地万物,主张人与自然万物的情感交流中悟道成佛。禅宗认为一念修行,自身是佛;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大德与木石无别”,“一切众生,一切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坛经·般若品第二》)禅宗主张恢复人人皆有而被尘世污染了的佛性,,因此要明心见性,回到原初的、自然的自我。禅宗持一种自然、适意的人生态度,以非主体性的立场贴近世界,以非语言的“顿悟”把握世界。这样,通过修行,复原人的自然本性,也就与世界同一。禅宗虽然是一种宗教,但却带有世俗化的倾向,更像是一种哲学和人生态度。他讲的佛性,不是泯灭人性,而是恢复自然的人性。因此,它的主体间性哲学与西方的信仰主义主体间性哲学不同,属于自然主义取向,而不属于信仰主义取向。同时,禅宗的主体间性也不同于审美主义,因为它所推崇的最高境界不是审美,而是对佛性的领悟。虽然禅宗影响了文学艺术的创作,也影响了美学,产生了如王维等带有禅学意味的诗歌以及严羽的“妙悟”说,但参禅本身并不是一种审美活动,它是一种直觉领悟。
二 西方现代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理论
现代西方哲学偏离了近代的主体性哲学,走向了主体间性,包括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这种偏离是从主体性的消退开始的。由于近代主体性哲学确立了理性主体对世界的支配地位,因此,要达到人与世界的主体间性,自然主义的途径就是使人自然化,包括主体的退让和人的非理性化。叔本华、本格森开始了这个历程。叔本华提出了“世界是我的表象”和“世界作为意志”的极端主观主义的命题,他认为意志是世界的内在本质。他认为意志是盲目的欲望和追求,是一种生命意志。但是,叔本华一方面把意志抬高到本体的地位,另一方面又认为生命意志的本质是痛苦,人生就是欲望的追求与满足中经历痛苦与无聊的轮回。因此,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是否定生命意志,是禁欲。这样,叔本华就在否定了理性主体的同时,也否定了非理性主体,实则否定了主体性。本格森把实在世界归结为“绵延”或“生命冲动”,它既是非理性的心理体验,又是创造世界的本原和动力,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是绵延的一种形式。他把理性主体转化为生命冲动主体,把理性认识转化为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本能的直觉,这样就把主体非理性化了;而且由于生命冲动成为本体,是人与自然的本原,这样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主体对客体的支配性,具有潜在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倾向。不能不提到的还有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建立了无意识理论,他认为意识不仅有显意识,还有无意识,它是人的原始欲望。无意识虽然深藏不露,但却支配着显意识,主宰着人的思想和行为。这样,他就打破了人是理性主体的神话,确定了人的非理性本质。总之,叔本华和本格森、弗洛伊德等开始消解理性主体,把它变成非理性的主体,并且抛弃了对主体性的乐观精神;虽然他们没有建立主体间性哲学,但却为之开辟了道路。
舍勒的“情感现象学”也具有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倾向。他认为主体间性先于自我或他者的存在,因为无论是原始人还是儿童的原初经验中(特别是情感体验中)自我和他人还是未区分的,这种无差别是构建主体间性的起始点;而自我与他者的出现则是后起的事件。舍勒说:“你性(Du-Heit)是人类思维的基本存在(existential)范畴。例如,原始人按照‘你’来看所有的自然现象;对于他们来说,整个自然就是一个表达领域,并且神灵和魔鬼的‘语言’就在自然现象背后。”[1]他更多地考察了儿童的“心理之流”中自我与他者的无差别同一,以及后来自我与他者的分化。他还认为,即使在文明时期和成人阶段,主体间性的原始同一性也体现在情感体验——同情中。很明显,舍勒把主体间性的根据建立在人的社会化之前的自然存在中,并且认为社会化以后主体间性仍然得以延续。
走向自然主义主体间性哲学的过渡人物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前期哲学强调此在的优先地位,从对此在的考察中寻求存在的意义。这种思路必然带有主体性倾向。虽然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此在的共在问题,从而触及了主体间性 问题,但这种共在只涉及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而且也不是“本真的共在”,只是现实的共同存在,因此不是本体论的主体间性,而是认识论或社会学的主体间性。在后期海德格尔哲学中,抛弃了从此在出发的思路,转而直接探求存在本身的意义。他认为此在不再具有优先性,人只是存在的牧者。他批判此在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图象,导致人与世界的对立。他要恢复本真的存在方式,寻找人与世界的和谐共在关系。这样,他的哲学就产生了两种主体间性的取向,一种是审美主义主体间性取向,一种是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取向。他的审美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认为,只有在“诗性的语言”中,才能进入本真的存在,只有在“诗意的安居”中,才能实现人与世界的和谐同一。而同时,他也提出了另一种主体间性哲学即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思想。他认为,通过“思”可以在精神上摆脱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并进入“安居”状态。安居就是使人从凌驾于世界的主体性“退让”:“人不是在者的主人,人是在的看护者”,“人是在的邻居”。[2]他批判技术对自然的凌虐,要回到人与世界的原始的和谐。他说:“大地和苍穹,诸神和凡人,这四者凭借源始的一体性交融为一。”[3]他把这四者的一体性称之为四重性,“凡人就是通过安居而在(是)于这四重性中”,他进一步解释说:“凡人以拯救大地的方式安居”、“凡人以把天空当作天空接受过来的方式安居”、“凡人以把诸神当作诸神来迎候的方式安居”、“凡人安居,还在于他把自己的本质——让死成其为死——予以体现”。这里的意思是,人要谦逊地退让,要尊重自然,要自然地生活,要有对神明的信仰,要体认人的自然本性。这里体现了一种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思想,因此他说“安居本身必须始终是和万物同在的逗留。”[4] 这是回归自然、回归人的自然本性的主体间性思想,与中国的老子、庄子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也可以说,受到了老庄哲学的影响。它体现了现代人对于现代文明导致的异化的反思和反叛。海德格尔的审美主义主体间性哲学思想与自然主义的主体间性哲学思想虽然有分别,但并不截然对立;他认为前者属于诗的领域,后者属于思的领域,思导致对于安居的实践,因此,这是诗与思的对话。而且,在古代希腊,诗与思是同一的,审美与自然的生活是一致的;只是在现代社会,二者才分裂了。因此,他要寻求二者的新的同一。海德格尔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理论,具有空想的、理想化的成分,因为他试图在现实领域中实现人与世界的和谐共在,建立主体间性的存在。他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固然深刻,但出路并不是回到古代的甚至原始的生活方式之中去。正因为他的自然主义主体间性思想缺乏现实性,才导致通向审美主义和信仰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