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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生水》与《曾子天圆》的宇宙论问题(一)

详细内容

提要《太一生水》中的“柍”(整理者误释为“辅”)乃“景”的借字,“反柍”就是“反映”。“水”是准、平的意思。由太一生出作为平准意义的“水”,水反映太一,由此才有对于天、地的认识。神明、阴阳、四时、沧热、湿燥、岁等范畴都应在此基础上来理解。
《曾子天圆》中的“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是儒家宇宙论的纲领。“上首”是人的头部,“下首”是鉴中之影;“火日外景”犹镜外之物,“金水内景”犹镜中之影。用上首与下首,外景与内景的关系作为天地关系的定位,为我们理解太一生水的宇宙论模式提供了最为切近的参照。
文章最后论及《曾子天圆》与《太一生水》的异同及其思想史意义。

关键词:太一水反映天圆地方

一、关于《太一生水》第一章的“柍”字

郭店简《太一生水》第一章:
大一生水。水反柍(映)大一,是以成天。天反柍(映)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柍(映)﹞【大1】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柍(映)也,是以成阴昜(阳)。阴昜(阳)复相柍(映)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大2】复﹝相﹞柍(映)也,是以成仓(沧)然。仓(沧)然复相柍(映)也,是以成湿(湿)澡(燥)。湿(湿)澡(燥)复相柍(映)也,成岁【大3】而止。
古(故)岁者,湿(湿)澡(燥)之所生也。湿(湿)澡(燥)者,仓(沧)然之所生也。仓(沧)然者,四时【大4】﹝之所生也。四时﹞者,阴昜(阳)之所生﹝也﹞。阴昜(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大5】者,大一之所生也。
是古(故)大一赃(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有)﹝始,以道为﹞【大6】万勿(物)母。一块(缺)一浧(盈),以忌(期)为万勿(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大7】不能厘,阴昜(阳)之所不能成。君子智(知)此之胃(谓)□【大8】
“反柍”《郭店》一书隶作“反”,读作“反辅”[1]。“反辅”、“相辅”经典无用例。笔者在作《荆门郭店竹简老子解诂》一稿时,未能读懂“反辅”,也未能读懂《太一生水》,对《太一生水》只作了极为有限的注解[2]。时至今日,研究《太一生水》的文章已超过40篇,也未见有人说清楚“反辅”与“相辅”。笔者经过慎重思考后认定,“辅”字的释读是有问题的,“水反辅太一”、“阴阳复相辅”等例句是读不通的。穷源反本,使得我们不得不从“柍”字的释读重新开始。
我们先列出楚简“尃”以及从“尃”之字,“央”以及从“央”之字:

0001A10002A20003A30013A40014A50015A6
0004A70005A80006A9

0007B10008B20009B30016B40017B50018B6
0010B70011B80012B90019B100020B11

AI郭店《老子》甲12:是故圣人能尃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
A2郭店《五行》37:恭而尃交。
A3郭店《成之闻之》27:及其尃长而厚大也。
A4包山133:命为仆搏之。[3]
A5包山142:小人将0021之。
A6包山185:五子0022。
A7包山172:陈圃。
A8包山26:0023昜。又193:0023邑。
A9郭店《穷达以时》6:束缚。
B1郭店《老子》丙13:是以能柍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B2郭店《太一生水》3:四时复相柍也。
B3郭店《性自命出》30:其002400250025如也。又31:其0024则流如也以悲。又60:凡交毋0024,必使有末。
B4郭店《语丛四》12:是谓0026行。
B5包山201:以央0027为子左尹0028贞。天星观卜筮简:大央。[4]
B6包山67:0029紻。
B7望山2-51:一豕盎(原简字不清晰)。[5]
B8包山273:鞎、鞅。又271:紫鞎、鞅。
B9包山226、228、230、232、234、236、239、242、245、249、267、牍:救之岁。又277:苛0030。(人名)又望1-5:0030客困刍问王于0031郢之岁。
B10包山175:鄜邑人登柍。
B11包山61:代昜厩尹0030之人。
上列A组与B组之间的字形差别是明显的。A组“尃”以及从尃之字的隶定不存在问题,B组B3至B8的文字隶定亦不存在问题,其中B3字从刀,英声。B9旧释为郙[6],“救郙之岁”作为大事纪年,史书无征。“郙”之地望亦无考。望简之“郙客”,整理者注云:“‘郙’是国名,当即《诗·大雅·菘高》‘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之甫。简文‘郙客’应是甫国使者。”[7]其实望简中的这条纪年亦不见于史载。我们将该字改隶作“0030”,字读为“英”。“英”乃古国名,史称“英氏”,《左传》僖公十七年(前643):“齐人徐人伐英氏。”《史记·楚世家》载楚成王二十六年(前646):“灭英。”《集解》引徐广曰:“一本作‘黄’”。“英”是否为楚所灭是历史悬案。如果我们对“0030”字的隶定不误,那么英氏至战国中晚期仍存有社稷,乃臣服于楚之附庸。
B10,B11与B1类。
问题的关键在B1。简本《老子》甲本和丙本各有“为之者败之”章,其中丙本“柍”字,甲本作“尃”,这大概就是郭店简整理者将该字隶定作“0032”的最有力的证据。其实甲本与丙本相重的这一章异文不在少数,至少有十八处以上,竹简抄录者两存之,说明在战国中晚期,从央与从甫之字已有混用,因而甲本“尃”字并不能作为丙本“柍”字的隶定依据。B2与B1同形,从字形分析看。将B1、B2隶定为“柍”显然比隶定为“0032”为合理。“柍”字说解详下。

二、关于“太一”和“水”

在《太一生水》中,既有太一,又有道,说明太一与道不是全同的关系。可以粗略地认为,《太一生水》中的“太一”是宇宙本体,而“道”则除了部分地具有宇宙本体的涵义之外,还兼有“通向本体的路径”的涵义。学者已对太一作有极详细的考证,主要有宇宙本体说与北斗星说。“太一”的抽象化已使其不宜作为某种具体存在。简本《老子》甲21-23:“强为之名为大”,“大”是“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所有“具象的大”的统一形式。这一统一形式又具有“独立不亥(该)”的特点[8]。“独立”谓道之唯一,“不该”谓道之不二。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独立不偶,万物莫之能令”[9],可以移作“独立不该”的注脚。宇宙是最大的统一,这是“大(太)一”的第一规定;这一统一形式是唯一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统一形式,这是“大(太)一”的第二规定。
关于“水”,叶海烟先生以水与气的物理转变来解释“太一生水”[10]。李学勤先生云:“‘藏于水’是太一从五行属水的北方始。太一常居北极,在一定意义上也可说是‘藏于水’。”[11]彭浩先生认为:“按五行之说,太一常居的北方属水,故简文云‘太一生水’。”[12]庞朴先生说:“‘太一生水’的‘生’,不是派生,而是化生。就是说,不是像鸡生蛋那样,太一生出一个水来;而是如同蛋生鸡,太一自己变化成了水。”[13]
以上诸说的共同点在于,将《太一生水》的“水”理解为作为特殊物质(water)的水,依此理解读《太一生水》,将会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依旧读),此“成”有水;而“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此“所生”无水。对此陈松长先生的处理方法是将“太一生水”释读为“太一生于水”[14]。赵建伟先生云:“最后一句可以说‘天地者,水之所生也;水者,太一之所生也’。”[15]是乃为疏通原文而不得不添字添句。李存山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水这一环节是可以省略的,即所谓‘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这说明水在《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论中虽居于太一之后、天地之先的位置,但实际上并不是很重要,不是逻辑上的不可或缺。因而,《太一生水》的思想只是道家宇宙生成论中的个别现象。”[16]庞朴先生对此谨慎地说:“但是我们有一个大的疑问:为什么太一要先生出水来,然后再生天、生地,而不直接生天地?水何以有如此重要的先于天地的位置?这里面,大概有一个历史演化的痕迹。就是说,这个宇宙论,可能脱胎于此前的水生论;而‘太一’这个绝对物,则是后来加上去的。”[17]庞朴先生提出的问题,他自己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恐怕任何人也回答不了。以上学者的释读都是客观的,遇到的困难实际上说明,将《太一生水》中的“水”理解为作为特殊物质的“水”,这一理解本身存在问题。
笔者认为,《太一生水》中的“水”取水的平准之义。《说文》:“水,准也。”《考工记·栗氏》:“权之然后准之,准之然后量之。”注:“准,故书或作水。”《管子·水地》:“水者,万物之准也。”《白虎通·五行》:“水之为言准也。”《广雅·释言》:“水,准也。”《释名·释天》:“水,准也。准,平物也。”准是平的意思。古人筑城也好,盖屋也好,必以水制成仪器,犹如今天工匠所用水平尺然。有水平仪然后有城池、房屋之基准。《汉书·律历志》:“准者,所以揆平取正也。绳者,上下端直,经纬四通也。准绳连体,衡权合德,百工繇焉,以定法式。”
我们知道,古人对天地的认识历程实质上也就是对空间和时间的认识历程。当着人类远古的祖先居住在黑暗的森林时代,也就是中国典籍所说的“巢居野处”时代,西方《旧约·创世纪》所说的“伊甸园”时代,没有“天”的观念,没有时间观念,当然也就没有“地”的观念。直到走出森林,走出旧石器时代的“山洞”,人类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而知有年、月、日,于是才知道自己的一生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时间单位。由日月星辰所具有的方位性和周期性,认识到自己居所的空间方位(四方四维);由人体自身的手臂、手指、脚、步幅,认识到长度单位,由此而确定房屋、城池、山川、田原的相对位置,这也就是地的观念的形成。
人类认识天地的历程,在著名的《楚帛书》中有极为生动的记载,我在《楚帛书论纲》一文中讨论过这一问题[18],请参阅。要透彻地理解《太一生水》,必须参考《楚帛书》[19],亦有必要参考《创世纪》。
人类祖先认识天体运行的工具并不复杂,首先要设置一个水平面,然后树一根合于悬垂的标尺,以标尺为圆心绘一个圆形的刻度盘,依据刻度盘记下每一年每一天宵(日落)、朝(日出)、昼(日中)、夕(夜半)四个时间点的日影,于是年、月、日、二分、二至、四方、四维等时间、方位的数据就产生了。这一工具就是“晷”。《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凤;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汉书·律历志》:“乃定东西,立晷仪,下漏刻,以追二十八宿相距于四方,举中以定朔晦分至,躔离弦望。”
晷的使用是很早的事情,应该比《尚书·尧典》所记的四仲中星的时代略早。演化至后世,曾侯乙墓衣箱上的二十八宿图案[20],各类栻盘,《天问》中的“天式纵横”,马王堆汉墓帛书《式法》[21],出土铜镜中的规矩纹等,皆其类也。
有了人类在鸿荒年代认识时间与空间的历程作为背景,我们可以明确,《太一生水》中的“水”是准的意思,准是平的意思。由太一生出的“水”包含了水平工具、悬垂、晷仪、规、矩、步幅等涵义,但又显然不是指其中某种具体工具[22]。而是由太一(绝对存在)生出一个认识宇宙的平台。太一是无法名状的,不同民族的先民对其有不同的表述。太一的“现象”是通过“水”这个宇宙的平台而展现的,水之于太一,有点儿象我们现在电脑上的操作平台。没有Windows98等操作平台,我们将无法运行电脑;没有“水”这个宇宙的平台,我们不仅不能把握太一的现象,而且天、地、四时、岁等一切可知可感的存在形式都将失去坐标与依托。失去水准的人类恐怕只好回到没有天和地,没有日月与四季的混沌状态。混沌状态的人类是不知道讨论哲学的问题的,因而由“太一”生出的“水”讨论的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没有“水”这个基准或平台,一切哲学的问题将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