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积贫积弱”说商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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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钱穆提出宋代“积贫积弱”说以来,人们几乎都将它看作是宋王朝的基本特点,但这并不符合事实。宋代地盘比唐代小,而经济却比唐代发达,财政收入也比唐代高,四大发明中三大发明主要在宋代,和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相比都不贫,甚至还富一些。如从军事实力论强弱,宋比辽、金稍弱,进攻之力不足,防守则有余。和西夏比,实力还略强一些。蒙古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唯有宋能抵抗数十年,从世界角度说,也可算是数得上的强国了。如果从综合国力考虑,宋不仅不能说弱,还应该说是相当强的。和东晋相比,地盘差不多大,经济则要发达得多,东晋并没有称“积贫积弱”,为什么单单给南宋扣上这顶帽子呢,显然这是不公正的。
宋朝本来是中国历史上极其辉煌的朝代,然而“积贫积弱”四字,像一付千斤重担,压在它的头上,又像磁铁一样牢牢附在宋朝身上,一提起宋朝,人们立即会联想到“积贫积弱”四字,以为这就是宋代的最大特点,并由此误以为它是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朝代,甚至对它产生反感,似乎除了宋词之外,宋史是不值一提的。面对这种已成定式的结论和它产生的重大影响,我想完全有必要作一番认真的查考和深入的研究,看一看,此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它真的符合事实吗?
一、“积贫积弱”说的由来
本朝人应当最了解本朝的历史,然而细查“积贫积弱”之说,宋代就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即使在宋仁宗、神宗变法之时,范仲淹、王安石等变法派为了说服君主,支持改革,尽量罗列各种问题,甚至夸大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有人说“积贫积弱”。再查《四库全书》中的元、明人书,都没有人提过“积贫积弱”四字。
分而言之,“积贫”二字,宋代亦无人说。“积弱”之说,北宋未见,到南宋后期,端平元年(1234)和二年,真德秀、魏了翁等人先后提到过国势“积弱”,但真德秀又认为强弱是可以改变的,说:绍兴初宋比金弱,经过韩世忠、岳飞等人奋战,变强了。[1]吕中、林駉等人则指仁、英之际[2]。至于单说“弱”者,颇有一些,如南宋叶适说:“天下之弱势,历数古人之为国,无甚于本朝者……及元昊始叛,……形势大曲,而天下皆悟其为弱证矣。”[3]这“历数古人之为国,无甚于本朝者”的说法,未免太言过其实了,难道割地建国、十年而亡的石晋也比宋朝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高的调子下,他也没有提“积贫积弱”四字。
清初,王夫之《宋论》卷6中说:“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国既以是弱矣”,“仁宗之过于弛而积弱也,实不在贫也。”“神宗之误,在急以贫为虑,而不知患不在贫。”他在全书中只有论宋仁宗时说到“积弱”二字,而且断然否定“积贫”之说。
“积贫积弱”说到底从哪里来的呢?最早是谁于何时提出的,目前尚难断定,但从影响今人看法的著作而言,具有代表性的比较早的书,大概就数1939年出版的钱穆《国史大纲》了,其中第六编两宋之部第31章标题即为“贫弱的新中央”,其下之细目则为“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宋室内部之积贫难疗”,对宋代“积贫”和“积弱”,作了相当详细的论述,其结论是“始终摆脱不掉贫弱的命运。”到1963年,翦伯赞《中国史纲要》第3册云:“宋神宗……将……王安石召入政府,用为参知政事,要倚靠他来变法立制,富国强兵,改变积贫积弱的现状。”已将“积贫积弱”作为一个词组提了出来。他们作为很有权威的教科书,影响极大,不仅为学者所宗,也深深扎根于学生的脑海中,从而对宋史产生极大的误解,以为宋代真的贫穷落后得不得了。
二、关于“积贫”问题
“贫”指贫困,“积贫”指长期的贫困。钱穆说:“宋代……内部又终年闹贫,而且愈闹愈凶,几于穷得不可支持。”宋代真的“积贫”到这等程度吗?从整个国民经济看,宋朝并不贫。首先看一下农业状况。唐代耕地为620万顷,宋代524万顷(以上只据国家掌握的税田计算,不计隐匿的土地。)由于唐尺比宋尺小,唐代一亩约合今0.783亩,宋代一亩约合今0.974亩,以上耕地换算成今亩,唐代耕地为485万多顷,宋代为511万多顷。(参杜文玉《唐宋经济实力比较研究》。另外一种换算法,唐代耕地为337万顷,宋代耕地472万余顷,宋比唐多了百分之四十。)宋代疆域虽然比唐朝小得多,耕地却比唐还多,可见,在土地开发的程度上,宋已超越了唐。
最能反映农业发展水平的是单位面积产量。唐代富饶的关中地区亩产稻谷二石[4],而宋代许多地区亩产米已达到二至三石。陈傅良说:“闽、浙上田收米三石,次等二石。”[5]宋代“稻子二石,折米一石。”[6]据此将米折合成谷,则亩产达四至六石。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策》说:苏州一带,“中稔之利,每亩得米二至三石。”[7]朱熹说:浙东“六县为田度二百万亩,每亩出米二石。”[8]王炎说:鄂州一带“膏腴之田,一亩收谷三斛,下等之田,一亩二斛。”[9]最突出的例子是北宋中期明州(今宁波),由于有广德湖灌溉之利,“鄞县七乡民田”“每亩收谷六七硕。”[10]开创了古代亩产的新记录。唐代最盛时,每年运往首都粮食300万石,而宋代两淮、江南、两浙六路每年运往汴京粮食多达600万石。
宋代的手工业也非常发达,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位外国学者统计,宋代的铁的产量之多超过了英、法两国工业革命时期产量的总和。
商业的繁荣更是有目共睹,城市坊区被打破,商店再不受城坊的限制,大量市镇兴起,开封、杭州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华的大都市,杭州在马哥波罗的笔下简直成了天堂。
海外贸易大发展,指南针的发明和广泛运用,宋钱成了许多国家的通用货币,至今亚洲和非洲的许多国家经常出土宋钱,即是明证。宋代经济发展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前人论述甚多,这里只能点到为止。一个“积贫”的国家能有这样良好的记录吗?
不少人将“积贫”解释成政府贫,即指财政长期出现赤字。首先,政府财政出现赤字,是衡量一个国家贫富的唯一标准吗?美国政府财政经常出现赤字,但是,谁能否认它是超级大国?我国在文革前,长期收支平衡,不是依然居于第三世界行列,人民的生活水平相当低吗?现在连年有赤字,但是,谁能否认现在经济比过去发达、国民收入比过去大有提高?只有国民经济大幅度滑坡,财政赤字无法弥补,这才算“贫”。这样的情况长期持续下去才可称作“积贫”。
其次,看一下宋代政府财政收支的具体状况,是否长期赤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北宋太祖、太宗、真宗时期,一直是收入超过支出,仁宗初期和中期,仍然如此,到皇佑年间,在《皇佑会计录》中第一次提到“财赋所入,多于景德,而岁之所出,又多于所入。”[11]但同时另一本书说,此录记载当岁之入,“所出无余”[12],是说支出以后,没有剩余,换言之,大体上收支平衡。两者综合起来看,大概有一点儿超支,但并不大。曾巩《议经费扎子》说“天下岁入,皇佑、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13]还是说的收支基本平衡。明确记载收入大于支出的是治平元年(1064)和二年,《文献通考》国用:治平二年,入116.138.405,出120.343.674,非常出11.821.278,诸路积160.292.093。如果后者可以理解为地方财政收入,那么,单看中央的情况是收入大于支出,但加上地方财政收入,则还是收入大于支出的。正因为国民经济处在不断上升之中,中央虽然短期内出现了财政赤字,但民间和地方财政还是比较好的,所以王安石一实行变法,财政赤字马上得到解决,说得简单些,变法主要是将民间的和地方财政上的一部分钱,装到了中央政府的腰包里。王安石变法时期,生产工具、生产关系并没有本质变化,生产力不可能有明显的提高,过去,将财政赤字的解决,归功于变法提高了生产力,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元佑推翻变法,中央重新出现财政困难,因而绍圣再度实行新法,中央财政又得到转变,正由于有丰厚的财力作支撑,才有三面包抄西夏的举动,河西的战事节节胜利,使西夏处于被动挨打局面。
再说宋代中央的收入分两大块,除了政府之外,还有皇帝的内藏库,其数量是相当可观的,如神宗的封椿库,可用于收复幽云十六州之用。当国库出现缺口时,往往以内藏库来填补。如庆历二年六月一次就拿出内藏银二百万两、绢二百万匹,以补三司经费的不足。[14]到北宋晚期,皇帝所有的御前钱物更有大幅度的增长,仅大观三年(1109)180万贯茶息中,纳入皇帝口袋的就有100万贯。[15]宋徽宗时期所谓“丰亨豫大”,无限度的奢侈浪费,固然是很荒唐的,但从一个侧面也能反映当时的财政状况绝不是贫穷的。
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以为宋代给辽、夏、金岁币,使得它变穷,不得不拼命搜刮,全面激化了社会矛盾,最终导致政权的垮台。[16]事实上,岁币数量很有限,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只占很小的比例,而且,它可以在彼此的贸易中得到补偿,以宋对金的茶叶贸易为例,金方每年要掏出30万两银子(一作70万两),仅此一项就比绍兴和议中宋方付的岁币25万两还要多。[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