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1984》的空间解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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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空间 权利 认知 身体 精神
摘要:作为反乌托邦代表作之一,奥威尔的《1984》中有很多关于空间场所的描写,既有具体的现实空间,也有抽象的心理空间。这些空间描写蕴含着丰富深刻的意义。它们不仅对主人公温斯顿的身体和精神上造成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对整个处在极权社会中的人们思维方式的建构和政治权力的实施也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一、引 论
20世纪科技的发展,已经把人类带向一个同时性的时代。“我们身处同时性的时代中,处在一个并置的年代,这是远近的年代、比肩的年代、星罗散布的年代。”(福柯,1982:18)在这个年代,空间取代了时间的历史地位,扮演着关键的角色。空间不仅影响着个体人的身体和精神,而且对人们尤其是处在极权社会的人们的思维方式的建构和政治权力的实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空间对人类的规训和支配作用典型地体现在英国小说家乔治·奥维尔的经典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本文拟将福柯的全景敞视模式和差异地点等空间理论与西方认知科学理论结合在一起,研究《1984》中空间和权力运作对主人公的身体规训,空间的隐喻对主人公的心理影响,并进而揭示出在极权社会中空间对于人类的思维方式的建构和政治权力的实施方面所起的关键性作用。
二、空间与认知理论
福柯在1976年与一群法国地理学者的面谈中承认他长久以来一直对空间着魔的问题,声称:“空间位置,特别是某些建筑设计,在一定历史时代的政治策略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建筑自18世纪末叶以来,逐渐被列入到人口问题、健康与都市问题中。……(它)变成了为达成经济——政治目标所使用的空间部署的问题”(包亚明,2001:29-30)。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通过对全景敞视建筑的剖析,揭示了权力是如何通过建筑或者空间的分隔对人的身体进行监视和规训的现象。福柯认为,通过利用空间监视的科学技术和建筑设计两种手段,可以使空间单位中的个人得到有效的监管。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中,福柯提出了“差异空间”的理论。差异空间是为了有效抵制海德格尔提出的“差异时间”而提出的概念,它把西方传统哲学对时间的重视转向对空间的聚焦。福柯还提出了差异地点的五个原则,并对这些地点的存在方式、功能及其隐喻意义进行遮蔽的阐释,以使人类从新的角度理解这些空间。
那么,空间是如何通过身体作用于人类思想的呢?它是通过人类自身的认知能力实现的。认知学家Lakoff曾提出体验哲学的三个基本原则,即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和思维的隐喻性。他指出,“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Lakoff&Johnson,1999: 497)我们生活在空间和时间中,而空间比时间更具有可见性。例如,前、后或者先、后都来源于空间概念,来自人的身体对空间中方向的体验,然后被映射到时间的认知域中,表达时间概念。空间概念还通过跨域映射被扩展到许多其他的认知域中,例如,上为大、高级、高等;下为小、低级、低等。因此,身体和空间是我们对世界概念化的基点。空间是人类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它无时无刻都在影响人的思维。认知科学还认为,推理是基于身体经验的,其基本形式来自于感觉运动和其他基于身体的推断形式。推理具有想象力,基于身体的推理形式是通过隐喻影射进入抽象推理模式的。
福柯和Lacoff理论的契合点在于空间和身体。福柯通过对空间中的技术进行研究,把身体作为技术的对象,但他没有揭示空间如何通过影响人的身体体验,进而对人的思想方式进行影响的途径。Lacoff把人的意识当作主体,认为通过身体和感官对空间的感受,人类就会形成一系列基本的概念和范畴,然后通过隐喻,扩展到其他认知域,以达到扩展知识的认知目的。两种理论相结合,就可以说明空间怎样通过人的身体感受,对人类的认知方式和思维造成重要的影响。所以,我们可以得到以下结论:空间是人类认知的基础,同时人类也对空间进行人为式的再生产;空间概念具有隐喻性,其大部分是潜意识的,通过无意识的认知推理过程和人的隐喻性的思维方式,影响控制人类的思想和抽象概念形成过程。因此统治阶级总是改造空间,把空间作为其统治的一个关键性工具,来实现规训人的身体和控制人的思想这一目的。
三、《1984》中的物理空间
奥威尔的《1984》展示了一个最具经典的极权世界,这个世界中有各种典型的空间和建筑,它们有着各自的政治功能和深刻的政治隐喻意义。概括起来讲,《1984》的空间可以分为两大类:物理空间:个人空间、公共空间和政府建筑;抽象空间:时间空间、心理空间和政治空间。小说的男主人公温斯顿的意识和思维就是在这些空间中不断地转变,从产生反叛意识到最后的屈从。而极权统治阶级就是通过对人类物理空间的直接控制进而对人类抽象空间进行间接的控制。
从社会的角度讲个人空间是指属于个人所有的空间,比如私人住宅。而在心理学上,它是指个人的心理允许的安全区域,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侵入另一个人的个人空间,这另一个人就会感到威胁的存在。具体到《1984》而言,主人公温斯顿的个人空间从社会角度包括他的家庭住所和在小巷中的幽会场所。奥威尔在书的开头部分对温斯顿公寓里的电幕进行了详细的描写:“电幕能够同时接收和放送。温斯顿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要比极低声的细语大一点,他就可以接收到;此外,只要他留在那块金属板的视野之内,除了能听到他的声音之外,也能看到他的行动。当然,没有办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里,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监视着。思想警察究竟多么经常……你早已这样生活了: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是有人听到的,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细观察的。”(奥维尔,1949:6)
这里的电幕有着双重的功能。其一,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所提到的全景敞视的监视功能,即对所有的个体进行全方位的、全天候的监视和记录,从而达到对人的身体进行规训。电幕是用来对人的身体活动方式进行监视的,而窃听器是监视人的言语的。“温斯顿继续背对这电幕。这样比较安全些;不过他很明白,甚至背部有时也能暴露问题。”在这里,可以看出如果主人公的行为方式或面部表情有所异样便会被定为叛党。由于电幕存在于这个城市的每个空间地点,包括核心党党员的家中和咖啡厅、电影院甚至广场等各个公共活动场所,所以无论走到哪里,温斯顿的身体行为都被仔细地监视。在这些空间中,行为方式是被规划出来的,例如每天人们必须做早操和两分钟的仇恨运动,以表现出对敌人的激愤动作和表情。从温斯顿做早操的情况和他对裘莉亚的初次反感印象来看,他对于运动是很厌恶的。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我们也可以看出,各种刑罚都是针对身体的。这种对于身体的规训,实际上是限制了人的行动。体验哲学指出,人的抽象概念来源于人的身体体验,如果身体的运动方式较少,其结果是直接导致人的概念隐喻的减少,即会降低人的抽象思维能力。在温斯顿写日记时,进行逻辑思考和表达思想对于他已经是一件很不习惯和困难的事情了。
由于电幕被安放在每个正常人的家中,而不仅仅是在以医院、图书馆为代表的公共场所和以政府机关、法庭和监狱为代表的权力机构,其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因为这不仅是为维护正常的秩序,而是为了达到极权政府的统治需要,是针对每个人的全面持续的监视。电幕不断地对温斯顿的心理上的个人空间进行侵犯,造成温斯顿长期的精神紧张和焦虑。“不知什么缘故,起居室里的电幕安的位置与众不同……温斯顿坐在壁龛里,尽量躲得远远的,可以处在电幕的控制之外,不过这仅就视野而言。当然,他的声音还是可以听到的,但只要他留在目前的位置,电幕就看不到他。一半是由于这间屋子的与众不同的布局,使他想要做他目前要做的事。”(奥维尔,1949:8-9)
虽然温斯顿是在自己的家里,但这个家却并不是真正的私人空间,因为在这个极权社会里已经没有任何的私人空间。对于这个还有些许反抗思想的人来说,唯一逃脱视觉监视的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里他还可以勉强写出自己的思考,虽然是破碎的、毫无逻辑的。
其二,电幕也起到今天的电视作用。它对大众进行思想意识形态灌输,以期达到对大众的思想统治和思维干扰。这种做法的结果使得个体的思想即使没有被全部统治,仅存的自由意志和自我识别也会被弄成非常混乱的碎片。电幕这种监视手段使权力得到了绝对的空间和时间上的延拓,把全景敞视模式变成一种无所不在的机制网络,毫无时空中断地遍布整个社会,成为极权主义权力机构对每一个体进行从身体到思想全方位的统治工具。
温斯顿家里的内部空间也是一个单调的禁锢空间。由于物质的匮乏和统一思想的要求,除了每天起监视作用的电幕和角落里的一套桌椅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看起来像家或使人产生情感的家具。这些组成对人的持久不断的监视、禁锢和思想的剥夺,也显示出对亲情、友情及爱情的剥离。这种场面变成了现代好莱坞电影中未来世界典型的单身男人的“家”。例如,第五元素与布鲁斯·威利斯的单身公寓非常类似,狭长的封闭单独的空间,一切日用品如床或柜子为了节省空间平时不使用时都会被折叠在墙壁中,给人的视觉效果是家徒四壁。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只是门牌号不同。警察来抓人时仅仅凭借这个号码标识,这表明家庭对于社会来说也只作为一个数字编号罢了。这种布局完全抹煞了人类的个性,让所有公民感觉自己的微不足道和个性的丧失。
“亚伯拉罕·马洛斯将人的欲望或需要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受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他还认为,人们的欲望或需要是按以上五个层次由低级向高级逐级发展的,当低层次的需要得到满足以后,人们就开始追求更高一层的要求。”(刘辉煌,2004:69)但是极权社会这种单一和封闭的民居设计,使人感到禁绝一切欲望,包括物质欲望、生理欲望和社会欲望。家徒四壁可以避免任何对人的本能刺激所引起的物质欲望,食物和衣服等基本消费品匮乏也使人很难上升到其他等级需要。在这种被福柯称作最理想的全景敞式监控下,人们的个人空间已经被侵入得体无完肤,毫无安全感可言。在这两种需求被剥夺殆尽之后,其他的欲望便也在对基本的欲望渴求之下被掩盖了。这样极权主义就达到了对个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欲望的具体控制。
再来看一下温斯顿住所的空间位置。他居住在城市党员居住区中的一个简单、普通的单元里,这种空间的定位其实是在隐喻着其社会地位。温斯顿是一个知识分子并且是个党员,即处于统治阶级的边缘,又高于无产阶级,即是被施以权力统治的对象(受监视),同时又因自己仅有的地位和待遇,对无产阶级既有无奈的同情又对这个阶级的生活和本质不了解。因为他所居住的地方同他的女友所住的工人和杂货店所在的街区相比,还是属于中层人物居住区。这种空间的定位使温斯顿很难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定位,他是应该维护这种统治(因为他是统治者的一分子,维持这种政权即是维护自己的权利),还是推翻它(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深受其害)。这使他的精神空间的定位更加混乱,无所依托。
与温斯顿的住所形成对比的是无产阶级的小巷中幽会地,两种空间的差异有助于我们理解作家奥威尔和主人公温斯顿都存有的幻想空间。奥威尔对于无产阶级的看法是暧昧的:一方面,奥威尔亲身体验过无产阶级的生活,在对这个阶级充满同情的同时也探求其颠覆力量的源泉;但另一方面,奥威尔没有真正脱离自己阶级出身的局限,所以无法真正理解无产阶级,无法找到这种颠覆力量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