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势外交与美国中东政策的困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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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海权立国与均势外交根源于美国的地缘特征。远离欧亚大陆的地缘孤立及需要在多条战线上维持均势使美国不能有效地参与欧亚大陆的权力争夺。冷战后美国的霸权均势更为脆弱。海湾战争以来的美国中东政策偏离了均势的要求。伊拉克战争使美国的战略重心深陷中东,暴露了美国全球战略的破绽。海湾战争以来的美国中东政策,包括伊拉克战争,将作为经典的战略决断失误而载入史册。
[关键词]多元均势;霸权局限;地缘劣势
[Abstract]American preference for sea power and its pursuit of balance of power in its foreign policy derive from its geopolitical environment. Geographical separation and the necessity to maintain balance of power in more than one fronts hinders the United States to participate effectively in the power struggle centered on Eurasian landmass. With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American hegemonic balance of power is more vulnerable. American Middle East policy since The Gulf War was unjustifiable. The Iraq War bogged down the United States in Middle East, with disastrous impact on its grand strategy. American Middle East policy since the Gulf War, including the decision to launch the Iraq War, will go down in history as classic case of strategic mistakes.
[Key words]Multi-front Balance of Power; Limit of Hegemony; Geopolitical Disadvantage
2003年3月,伊拉克战争前夕,美国站在世界权力的巅峰。席冷战和海湾战争获胜的声威,美国新近在号称地缘天险的阿富汗消灭了塔利班政权,而其昔日的竞争对手苏联却在此地陷入十年游击战争的泥潭。美国的力量空前绝后,无人能望其项背。美国的霸权地位似乎坚如磐石,不可动摇。只过去了四年,美国就陷入了伊拉克战争的泥潭。在一个历史学意义上极短的时间,美国霸权的权力基础就摇摇欲坠。
美国是西方历史的巅峰,它是西方文明的榜样和理想。美国的崛起是国际体系中最壮观的地缘政治现象之一,无论就自由市场经济的发展程度,或是民主体制所达到的高度,美国都是举世无双的。美国戏剧性的兴衰是发人深思的地缘政治现象,也是具有深远学术价值的研究课题。本文试图从地缘政治角度对美国的战略-外交关系进行图解,剖析美国单极体系潜藏的缺陷,考量伴随着美国国家战略的转型,地缘因素所引起的权力变动。在此基础之上,评析海湾战争以来美国的中东政策,从而为理解美国的快速衰落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
美国单极体系的地缘缺陷
苏联的解体使美国500年来第一次突破权力制衡的束缚,美国的力量一夜之间崛起,自动成为影响国际体系的决定性力量。但这种强盛也掩盖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美国霸权在地缘上先天不足。地缘因素在大国的兴衰中影响深远。地缘因素塑造了美国的军事战略和外交策略,它对美国的全球霸权同时提供机运和形成约束。领土广阔是巨大力量的永久源泉,地理幅员首先决定了美国能够获得权力的大小。同样,远离欧亚大陆的地缘孤立也限定了美国权力所能达到的高度。世界地理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权威间权力争夺的产物。 如索尔?科恩曾指出地那样,“地缘政治分析的实质,是国际政治权力和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随着地理环境的变化以及人们对这种变化本质的解释发生变化,地缘政治观念也会发生变化。” 如同所有的地缘政治分析一样,本文的焦点是权力,是从地缘因素限制或扩展了美国国家权力的角度来探讨权力。
20世纪初,在全球力量对比发生的变化中,对未来最富有决定性作用的是美国的崛起。美国是命中注定“有能力、有民族意志在其国境之外运用力量或影响去改变现有地缘政治状况” 的国家。至此,美国的疆域基本奠定,已成泱泱大国。美国已经走过孤立主义和门罗主义,国家战略由固守美洲转向全球。美国是唯一由国内市场支撑而实现工业化的经济体。美国的广阔领土容纳了源源不断的欧亚移民,使“美国能以这样一种力量与规模开发自己巨大的工业资源,这种力量与规模必然在短期内打破西欧的、特别是英国工业的垄断。” 偏远的地理位置使美国在迄今为止的大部分历史里,远离危险对手和欧洲大陆的均势,在欧洲列强统治的时代站稳了脚跟。伴随美国海外争夺的开始,深植于美国地理特征的军事战略和外交策略逐渐形成:海权立国和均势策略成为美国军事和外交的经典思维。
三面环海、可以自由进出大洋的海洋地理使美国本能地选择海权立国。如马汉所说,“如果一个国家的位置既不是被迫在陆地保卫本国,又不是被诱使利用陆地扩充领土,与以大陆作为边界的民族相比,这个国家可通过将其目标集中地指向海洋而取得优势。” 但美国这一海上优势是以同样巨大的劣势为代价的:如同所有的海洋民族一样,美国的陆军先天不足。美国的力量始终在大洋上游荡,不能超越海洋的局限。远离欧亚大陆的地缘孤立使美国享有侧翼国家的优越地位,既可以影响亚欧大陆的格局,又不会受潜在敌人的大规模袭击。自世纪之交西奥多?罗斯福明确将美国的国家利益与均势相联系以来,均势策略就始终处于美国外交的核心。如尼克松所言:“人类历史上唯一我们能够拥有的和平的延伸时期是我们建立起了均势。” 但同样的地缘孤立使美国不能穿越巨大的水体将力量有效地投射到遥远的欧亚大陆上。
地缘孤立决定了美国在大战略方面取守势比进取更为有利。在固守美洲时期曾经对美国非常有利的地缘优势,伴随着美国战略转向海外开始逆转。在始自1500年的全球权力争夺中,欧亚大陆始终处于大国权力争夺的核心,美国在欧亚大陆上缺乏稳固的战略基点,不能有效地参与欧亚大陆的权力争夺。两洋战略是整个20世纪美国国家战略的主线,它是美国特有的地缘环境的产物,是英国传统均势策略在美国地缘上的展开。美国外交沿袭19世纪英国的均势策略,但却有着浓厚的根源于美国地缘环境的清晰特征。英国位于欧洲大陆的近海边缘,可以有效地介入欧洲大陆的争夺;英国的均势是单一的,它只在一个战略方向上展开。与此不同,美国同时位于欧亚大陆的两侧,美国的安全关注是多元的,美国必须在至少两条战线上维持均势。两洋战略的实质是多元均势。美国的国家战略从一开始就是分裂的,美国霸权的限制性特征深深根植于美国的地缘环境。
两次世界大战是美国实施均势策略的经典行动。1917年潘兴将军率领的远征军抵达欧陆,在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介入欧洲纷争。美国“站在不那么强大的大国一边,与它们为伍,从而挫败了欧洲大陆的军事霸主。” 美国在刷新英国大战略中传统的、也是最理想的均势举动。美国在二战中的均势原则如杜鲁门所说,“如果我们眼见德国就要赢得战争,我们就应当帮助苏联,而如果苏联正在赢得战争,我们就应当帮助德国,以让它们尽可能多的彼此杀戮。”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真正开始在两洋作战,美国在多条战线上维持均势的策略已开始显出力不从心。轴心国的覆灭和英法等传统强国的削弱使欧亚力量格局向着有利于苏联的方向倾斜。基于传统的均势观点,美国力量的决定性投入成为必须。均势策略中一条最重要的要求就是敌国不能被消灭,而应将它们作为潜在的合作伙伴。 在东亚和欧洲,美国可以与日本和德国兵戎相见,也可以并肩作战。美国随着力量格局的转换而灵活变换盟友是明智的,但均势策略也显示了美国力量的局限,均势策略实施的前提是欧亚大陆上存在相互冲突的敌对力量。
美国存在先天的、根源于海洋地理的军事软肋。由于海上力量不能深入大陆腹地,陆权拥有反对海权的不断增长的战略机运。仅仅依靠海上力量,或对欧亚大陆边缘岛屿的有限控制,美国不能在欧亚大陆任一重要战略区进行有效而持久的争夺。在麦金德看来,19世纪末英国凭借海上力量获得了海上霸权,乃至世界霸权,但其海上力量没有根本影响到世界的心脏地带。因此,英国的世界霸权存在根本缺憾。 这一论述也适用于美国。麦金德认为,陆地是资源丰富而安全的生产基地,一个国家对海洋的控制主要基于强大的陆地资源。“陆地是海上力量发挥主要作用的基础”,“陆地服务是支撑对海洋控制的坚强后盾。”离开陆地“海上力量的机动性和扩张性将不复存在。”由于基地被陆上力量所控制,海上力量被不断征服的历史说明,“陆上力量控制海上力量比海上力量控制陆上力量容易得多。” 在英国走下霸主地位之后,海洋国家依靠海上力量向外扩张的时代就结束了。
地缘缺陷使美国不能在欧亚大陆上发挥持久的影响,美国在与欧亚大陆上那些根深蒂固的陆上大国对抗时力不从心。在与苏联的冷战争夺中,美国地缘的优势开始变为负资产。与苏联疆域一致的地区,“占据了战略中心位置”,拥有“非常丰富的资源”,铁路把这片辽阔的疆域连为一起,成为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权力中枢。 苏联的力量集中于欧亚大陆心脏地带,背靠稳定的广袤腹地,在其强盛时期,苏联对欧亚大陆东西南三面,天然形成强有力的地缘优势。美国的力量分散在欧亚大陆的边缘地带,美国在与苏联的竞争与争夺中始终面对地缘上的被动。斯派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是美国对苏联实行遏制政策的主要理论基础。他认为,如果在欧亚大陆的边缘地带建立起新的工业力量和交通中心,那么边缘地区会比心脏地带更为重要。 斯派克曼边缘地带理论的精髓就是借助美国工业力量和优越的政治与经济组织的力量以削弱或抵消地缘上的劣势。美国在朝鲜战争与越南战争中铩羽而归,也表明了美国在持久的陆上争夺中的力量局限。
地缘缺陷使美国依赖对盟国的控制以在欧亚大陆上获得战略基点。由于美国远离欧亚大陆的权力中枢,美国必须在海外建立军事立足点来弥补地缘缺陷。没有当地力量的支持,任何海空力量都不能在距离美国本土如此遥远的地区长久维持其军事优势。附庸国的顺从与盟国无条件的忠诚是美国介入欧亚权力争夺的前提。这同时意味美国的海外存在建立在内外遏制的基础上。北约和美日同盟是美国实施对苏遏制政策的两大支柱。1949 年北约成立,美国的目标就是“留住美国、赶走俄国、制约德国”。 而美日同盟在遏制苏联的同时也是防止日本重新武装的瓶塞。 美国面临潜在的内外交困的形势。冷战时期美国的强大力量优势,意识形态的天然分裂力量,加上盟国的软弱,----它们由于征服或软弱而进入美国的帝国体系,使盟国心甘情愿地留在美国的势力范围内。但对美国来说始终存在着这样一种战略风险:地缘邻接使这些地区与辽阔的欧亚大陆而不是与遥远的美国具有持久的共同利益。
冷战后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美国同时成为大国游戏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国家。美国谋求“主导式霸权”,基本手段是联盟战略和地区均势。 这种战略思想的核心是分化区域大国,在保持美国绝对优势的同时维持地区均势。美国“在世界的敌对或不可靠的势力中间确立一种均势:在任何必要的地方使它们彼此争斗,确保它们在冲突中彼此消耗。” 美国的传统均势策略演变成霸权均势。美国居于优势地位,但并不拥有至高无上的优势,美国并不能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其他国家。存在着众多的潜在竞争者。欧盟的经济实力和人口均超过美国,日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拥有核武器的中国和俄罗斯存在于欧亚大陆的纵深腹地。由于权力对比一边倒地向华盛顿倾斜,美国主宰地位的形成,造成一种强大的压力,驱迫那些有潜在地缘政治冲突的国家协调它们的政策,形成俾斯麦所称的霸权国家的“联盟梦魇”。 美国在地缘上的劣势更加清晰的突显出来。这块因意识形态对抗崩溃而重新聚合的大陆是美国体系面临的真正威胁,欧亚大陆摔开美国寻求自身的平衡将成为美国体系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