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草鞋的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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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坐在门槛上，身子无力地伏在打草鞋用的长凳上。夕阳的余晖像一片慈爱的目光，脉脉地注视着她雕塑般的形象。我走近她的身边，她却浑然不觉。我忍不住问：“三奶奶，你没事吧？”她抬起头来，睁开浑浊的眼睛望了我一眼，嘴里吧嗒两声，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然后继续搓草绳打草鞋。

　　身体好点的时候，三奶奶常常一边打草鞋，一边跟我讲往事。我二十七岁那年，你三公公就丢下我和五个孩子走了。不到一年，五个孩子就只剩下你五叔和一姑，其余的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了。我眼泪都哭干了，不到三十岁，眼睛就半瞎了。为了活命，我跑到婶婶那里，求她教我打草鞋。学会以后，我每天鸡叫头遍就起来，打好一双草鞋，别人才起床。那时穿草鞋的人多，寅时打好卯时就出手了。

　　三奶奶的记忆中珍藏着一件她平生最得意最荣耀的事。“大跃进”那年月，数万民工顶风冒雪，大修龙溪铺水库。工地上冰雪没过脚背，不时有担土抬石头的民工脚底下打滑，摔倒在雪地里。工地指挥部决定大量收购草鞋，让民工脚上套着草鞋干活。三奶奶接受了赶织三百双草鞋的任务。她既兴奋又紧张，不分昼夜地搓草绳，编草鞋，困了累了，就伏在鞋凳上打个瞌睡。双手被稻草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露出了血肉，用布一包，咬着牙继续干。结果提前四天完成了任务，不仅得到了应该得到的报酬，还获得了一联肥皂和一条毛巾的奖励。一回想起这件事，三奶奶那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就泛出光泽来。

　　打草鞋先要把糯禾草搓成绳子，为了增强柔韧性，草绳里适当搀点布条。如果要使草鞋柔软滑溜，就把草绳绕屋柱半圈，左右手各抓住一端，拉锯似的反反复复拉。积年累月，屋柱就被草绳磨出了一条条又深又滑的圆弧。每当我看到三奶奶在用力拉草绳，或者看到她高举丁字形的草鞋拍，把编织好的草鞋砸结实砸平整，我就察觉到她那风烛残年的身体里蕴藏着的虎虎生气和惊人的力量，就像一株似乎枯槁的古树，一到春天就舒展出青枝绿叶来一样。这种劳动是三奶奶一生的精神支柱，给了她生活的志趣和人格的尊严。

　　如今世道不同了，乡下的后生小子大热天也是丝袜套皮鞋，草鞋是不屑一顾了；即使是上了年纪的老农，通常也是穿塑料凉鞋。只有从长峰、天门走出来的俭朴成性的山民，还有垂青于三奶奶的草鞋的，他们穿草鞋上山做事，出门赶场，感觉柔软透气，不会打滑。因此，三奶奶的草鞋还是有一定销路的。每逢沙江赶场的日子，三奶奶就把近几天打好的草鞋用草绳串起来，驮到弯曲的肩背上，一边挪动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朝场上走去，一边跟结伴而行的邻居老奶奶老大妈谈笑着，青铜一般的脸膛上泛着丰收的喜悦。一路上，三奶奶心里那架小算盘劈力啪拉地拨拉着：一双二角几分钱，十双二块几角钱，买几角钱的盐，买几角钱的香烛，剩下几角钱给儿子买包香烟。

　　三奶奶有个眼病，一发作就结节紫暗，赤脉缠绕，兼肢节酸痛，胸闷不舒。她是菩萨的虔诚信奉者，从不打针服药，总是燃一炷香，烧一叠纸钱，请菩萨来保佑。说来也怪，这样忙碌一阵子，过不了多少日子，眼病就好了。不过她所谓的好了，无非是好到不肿不痛的地步。至于睛珠混浊，视物昏蒙，那是大半辈子积下来的老毛病，她已经习以为常，不再算作病了。

　　三奶奶临终前，说话已很艰难。她努力地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着挂在窗棂上的草鞋拍。五叔明白娘的意思，取下草鞋拍放在娘的手里。三奶奶颤抖无力的双手摩挲着草鞋拍，就像摩挲着一件无价珍宝，深陷的双眼竟闪烁着如豆的亮光。渐渐地，那双手僵硬不动了，两只眼睛也安详地合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