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爷的身前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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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爷,本姓马,兄弟姊妹八人,排行老四,显得亲切,人们都称呼他四大爷,四大爷生前是我们这个有着二千人大村的老会计,他身体硬朗,心胸开阔,做事认真,公正无私、不贪不占,口碑颇佳,受人敬重。
这样的好人年仅五十九岁却远离我们而去了,长长的空空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他硬朗的身影,村里的喇叭里在也听不到他那熟而再熟的声音,孟庄的人们很是伤心和落寞,开始有点不习惯了,他们在四大爷的灵堂前一个接着一个地鞠躬,一个接一个地拿出那不脏不净皱巴巴的毛巾蹲在那儿伤心涕零,我忙中偷闲,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在一颗颗真诚而晶莹的泪花中,我亲感了四大爷的人格魅力,思绪像一汪平静的湖底被泪珠敲打开来。
四大爷出生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夜,是带着全中国劳苦大众的欣喜降临于世的,那时的人们尽管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那都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小日本鬼子的铁蹄和马粪还没有彻底从中国的灾难的黄土地上清除干净,散发着种种的恶臭和血腥,四大爷的第一口呼吸好像嗅到了这种气味,一下子憋了过去,接生婆好一阵子敲打和抠掐,才把他从阎罗那儿要了回来。
四大爷的童年和少时代是在“宜将剩勇追穷寇”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年代中成长起来的,所以他满脑子充满着斗争的激情,直到文化革命中受到挫折才怠废贻尽,这是后话。
四大爷上学特认真用功,但语文成绩总在七十分上下徘徊,就是数学学得好,特别是拔算盘珠,一拔一个准,就这特长,数学老师非常喜欢他,常让他帮老师改卷子合计分数,美得他俨然成了小老师,实在神气得很。
可放了学,他的红缨枪总打不过刘二胖的大木刀,这让他的领导地位有点不稳固,他在与二胖对练时,总是悄悄地对二胖说,你就让我一回行不行?二胖故意气他,好让他在伙伴们中间丢面子,就是不让, “四大爷”急了,趁二胖不防,猛地冲上去,照准二胖的小肚子就是一枪,把二胖子戳得丢下大刀直咧嘴,他不屈不挠跑上去,一下又把二胖从土坡上掀下来,额头重重抵在一块小石头上,划出了一个两工分长的口子。
这下二胖没有了那种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神气和勇气了,趴在土坡里大声痛哭,二胖的娘闻声赶来,照准“四大爷”的屁股猛踢两脚,爹啦娘啦老爷奶奶地乱骂了一通,骂完了照着四大爷的小脸蛋狠狠地掐了一把,掐出一条血浸浸的手指印。
这事当然不能算完,四大爷的爹和娘被揪出来,带着二胖到村卫生所缝合包扎,又把自家从鸡屁股眼里抠出来的用来吃盐打油的几枚鸡蛋送过去,给二胖作营养,这下,四大爷的屁股又实实在地肿了一回。
四大爷的爹是村里有名的楞种,他手中的擀面杖足有小茶碗口粗,他不动声色地喝完两茶碗烧酒,然后从小桌下面抽出擀面杖,一下挟住“四儿”的双腿,杖子一下一下地就落在那不很丰满的肉蛋蛋上,直把“四大爷”打得哭不出声来,娘才觉得过了,赶紧哭着叫着求孩子他爹,求他不要往死里打孩子,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看着“四大爷”那没有血色的小脸哭得有些发紫,他爹也就住了,把木杖一扔,坐在一边抽烟去了。
“四大爷”经爹这么一折腾,结果得了一场大病,两个屁股蛋被注射针头打得陷进去两个窝,比一般孩子笑时露出的酒窝还要深,针打了药吃了仍不见好,两口子眼见着也害怕了,到处寻访老中医先生给儿子调治,又备些烟纸钱找神婆,神婆神汉都装模作样,说是小鬼附了身体,要备些供品来击杀之,“四大爷”的爹娘就借钱备供品一边让神婆驱鬼,一边打针吃药,看了东家看西家,也不知跑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第二年春天,四大爷的病终于有了好转。
从此,“四大爷”的爹娘至死也没打过儿子一次,当“娇儿”宠着,后来又找了看卜的,说四儿是仙人转世,打不得的,长大了必有大富大贵。这可让“四大爷”的爹娘又惊又喜又愁又怕,喜的是儿子将来有大富大贵,愁的是这样的“仙儿”不好养,大灾大难多,看相的又看出了他爹娘的心思,把手一张说出点香帛钱,帮他家出个主意,四儿娘赶紧在棉衣里兜里摸索,摸了半天摸了一个小手绢出来,打开皱巴的花手绢,拿出一卷花花绿绿的毛票,说老先生您可得给俺想个破解的法呀!这是俺攒的鸡蛋钱,全给你。“四大爷”的娘如此慷慨,看相的喜上心头,他知道遇上“老实人”了,这年月,一下拿出这么多的毛票可不是一天两天的积攒,但他是个老江湖,端起杯来呷了口茶,把笑意压进了肚里,一本正经地对他爹娘说,你们每年带着儿子到东灵山顶庙中,烧香磕头拜菩萨,留下香火钱,一直到十八岁即可,可保“四儿”福寿康宁,富贵有加。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因为东灵山距此地十五里地,步行来回也就大半天,但这也成了四大爷一家人的一个不小的负担,那个时月正搞农业合作社,挣工分可是养家糊口的头等大事,何况“四大爷”兄妹八人,僧多粥少,一张张小嘴嗷嗷待哺,所以没过上几年就把“四大爷”的爹折腾病了,得了肺结核,那年月这病可不得了,既要吃药打针又要营养,所以四大爷烧香拜佛的事只坚持了三年,从此不了了之。
眼看把他娘累得也要倒下的时候,“四大爷”的大哥大姐也只得从小学五年级和四年级的待遇上光荣下岗,全身心地支持大家庭建设,为家计民生做出牺牲,一个十四岁和一个十三岁的娃儿也开始为生产队放牛割草挣工分了,在这个社会主义温暖和谐的大家庭里,标语满天飞,红旗随风扬,人人摩拳擦掌,天天大干快上,食堂实在忙,炒菜又蒸粮,大锅大碗喝粥,白菜粉条分外香。所以各家各户的孩子纷纷把书包变成了拾麦穗的口袋,把书本撕成了擦屁股的纸,学校里上学的孩子也是走马灯似的走了来了,来了又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四大爷”家兄弟姐妹八人,只“四大爷”和他的六妹小妮上学,这是因为在他爹娘的心目中,“四大爷”的富贵也是全家的富贵,一定让他好好上学,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一晃几年过去,“四大爷”已出落成一个方方正正,眉清目秀的后生,在兄弟姐妹中出类拔萃,十六岁的年龄就有人踏门给说媳妇,四大爷的娘就跟他爹商量:早些给娃定下亲来,也少了咱的一份心思。他爹气哼哼的把烟袋杆敲在老婆头上,狠狠地嚷臭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整日的就知道给儿说媳妇,家里穷得叮当响,大娃二娃还没说上,四娃还小慌个球!老马一说老婆也不敢再言语,谁让自个多嘴呢? 活该被敲。
四大爷的娘历来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年轻时受婆婆的,现在又受丈夫的,就是连说话都不敢使大声,三四十岁的人了挨上丈夫三拳两脚实属正常,“四大爷”的爹娘打架,让兄弟姐妹排成一行,就象“四大爷”的爹故意表演给他们看的,警告他们,谁不听就是这般下场。他们一个个小鸟似的缩着脑袋,露出惊恐的眼睛看他爹把他们的娘掀倒在地上,然后揪住头发往墙上碰,六妞七妞马上开哭,他爹马上就瞪起牛眼:看谁敢哭?六妞七妞赶紧就把哭声咽回肚里。
老大老二非常看不惯爹的做法,惊恐中往往暴露出愤怒的眼睛,老三的脾气更象他爹,他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拿个杀猪刀把他爹给宰了,“四大爷”可不这么想,他认为今天能上初中,成为村里能写写画画的秀才,全是爹的功劳,爹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爹,全家都得跟着饿肚子,所以每一次爹打娘他都是保持中立,等打完了再把娘扶起来,收拾碰到的家什,不敢有太多的造次,就这一点,爹很赏识他,夸他最懂事,骂老大老二老三是没良心的王八犊子。老大老二老三总是对“四大爷”待理不理不冷不热,有时还故意不让他得吃得喝。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四大爷”也唱着斗争歌,摇着小红旗公费游了一趟祖国首都,在天安门前留下了挎着钢笔带着军帽和像章的无比豪迈的形象,半个月以后,便开始了他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涯。
学校的斗争形势铺天盖地,普天之下,只有革命;率土之滨,莫非斗争。学校已经成了阶级斗争的主会场,学习已经没有了场所和价值所在,“四大爷”这才铺盖一卷,背起行囊,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孟庄。
孟庄,这个鲁西南平原上的小村庄一马平川四平八洼,这里厚厚的黄土地是有名的黄姜大蒜的产地,自家菜园子里高挺的姜苗和笔杆粗的蒜苔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眼看不到边的金黄的麦浪,一行一行的碧绿的果树和又大又圆的诱人的西瓜,看着这些丰收的景象,自然让你体会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优越。然而,增产不增收,收获却微乎其微,队长整天地蹲在石碾子喊,不要让孩子往地里果园里菜园里跑,如不听的话就扣他家的工分,让他年底饿肚子。在老百姓的耳朵里,这些话连放屁都不跟,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不饿,偷个瓜摸个梨掰个玉米棒棒嚼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不让民兵和工作组的人瞧见,社会主义大家庭,大家的东西大家吃,人人有份。所以小麦还没开始抽穗,人们就吃上了,因为什么?饿呀!过了年没初几,大多数人家就开始吃粗粮,只有腚上叮叮当当挂满钥匙的保管员和队长家仍有香喷喷的饺子和白嫩嫩的馍,那都是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时两个联合作案背家去的,或者保管员把小布袋裹在肥大的棉裤腰里掩耳盗铃带回的。
学校像是一个被打破的鸡蛋一下子闪了黄,大大小小的学生背着包卷毫不留恋地离开学校,回到农村参加轰轰烈烈的农村大生产建设。
“四大爷”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他只上到高二的县中学,背着铺盖卷儿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孟庄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六月的骄阳似火,个个村里都忙活着收小麦,打麦场上残缺不全的打麦机发出嘶哑的嚎叫,震痛了人们的耳朵和心脏,高高的麦秸垛成了小山,垛上垛下的人们一个个灰头灰脸,拿着各自的扫帚和耙子扬场锨在不停地重复工序,麦秸和麦糠漫天飞舞,天地一片苍茫。
“四大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口的,他是又热又饥又渴又累,当看到村里的这番景致,他的眼睛马上就有了亮光,急急忙忙奔着打麦的人群跑去,把被卷一扔,抓起大木瓢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像牛一样直昂着脖子就灌了下去,用叉子挑麦草的二嫂说,吆,大学生,怎么背着被卷回来了,也没给咱领个城里的妹子来?“四大爷”的小脸就红个透彻,说二嫂你开什么玩笑,娶个媳妇都像你这样夜叉,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呢?惹得二嫂“呸呸呸”直淬他,一边淬他一边把木叉子叉向他的裤裆。
突然,有人喊失火了,赶快救火呀!虽然打麦机的嘶叫震耳欲聋,然而这“失火”两字却时时刻刻敏感着人们的神经,人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向喊声处张望,随着喊叫东北角处的麦秸垛已冒起了熊熊烈火和滚滚狼烟,人群立刻向着火处流动,抓着扫帚扛着锨,提着水桶向火神挑战,几百口人连扒带扑奋斗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扑灭了大火,保住了一麦场的麦子跺,马大队长和民兵连长后来也赶到了现场,看到了社员们一个个黑头土脸,满身湿脏的样子很激动,要给社员们发烟,小队长说别发了,说不定这火是谁在场里吸烟引起的,应该调查调查。大队长说对,在场里还是不吸烟的好。转过身对民兵连长交代,要他负责和老李把这失火的原因找出来,把放火的坏蛋抓住,要狠狠地整治整治他。家旺说一定把放火的查出抓起来,不行就送到公社关押他。大队长忽然看到了马四,问你小子怎么在这,还烧成这样?马大队长一问,人们才想起了“四大爷”,一看到马四头发眉毛烧得残缺不全,褂子和裤腿烧了好几个洞,小腿肚上起了一个鸭蛋大小光亮透明的泡。小队长老李说,马四刚从学校回来,就积极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救火又这么不顾及个人安全,是个好娃子。大队长点了点头,那你就安排他在生产队里干吧,说完倒背着手,和民兵连长一块走了。
“四大爷”就当了小生产队的记工员,这个差使可是个“肥角”,那可是小生产队里的总会计,谁出没出工,谁劳动干得好不好,谁干得多谁干得少,给谁计多少个工,发多少工分,可都是他说了算,他甚至可以随便安排人干轻活重活,干不好就可以扣你工分,完完全全掌握了每个社员的生杀大权。所以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就像怕队长一样怕他,还经常有人巴结巴结他,走走他的后门,但马四一直按老八本地做着他的记工员,不跟生产队长老李争权,更不把手伸向生产队的社员。
后来,马大队长被公社调到上边去蹲点,老李就成了孟庄的大队长,“马四大爷”的大队会计生涯就此开始。
跟老李搭班子,“四大爷”干得很舒心,一方面是因为老李也是忠厚过日子之人,一般不占公家的便宜,唯一的嗜好就是摸上两把花生米,对着老白干弄两口,这对孟庄村的社员们来说也算是莫大的幸福了;另方面,他也很感谢老李的知遇之恩,自己能有今天,还不全靠老李的提拔和帮助,自己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白眼狼。这几年尽管旱灾人灾,远近各村的人都出去要饭,可孟庄村的人却能将就填饱肚子,而且过年还有水饺吃,弄得四邻八村的人直眼红,组织人员到田里偷粮食,孟庄村就扩大民兵力量,日夜巡逻,抓到人就关押在大队部的破庙里,邻村的大队长就带人来要,所以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但有一条特别高兴,就是附近庄上的姑娘没少往村里嫁,就连村里最穷的郑二光棍也不失时机地脱掉了“光棍”的帽子。
后来,由初中毕业的马二秀接替了老李而成了孟庄的第三任大队长,马二秀尽管初中毕业,耍的净是嘴上功夫,其实肚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墨水,地里农活更不用说了。尽管三十来岁,早已是有名的烟孙酒头,而且“四圈”摆得顺溜,因为“四大爷”看不惯他那作派,所以两人常常顶牛,“马四”想辞职不干,可其它干部和社员们不答应,有一次,马二秀喝酒赌博玩输了钱,硬拿张单子让“马四大爷”报销,四大爷说,这不合法,二秀说,我是大队长,我说了算,马四说,钱在这里,可你就是拿不去,马二秀急了,自己私自要撤马四大爷的职,村里社员就告到公社,结果,马二秀却灰溜溜地下了台。
由于马四大爷清正,为社员办事认真丝毫不差,他在七零年被选上了县人代表,这个荣誉了不得,那个时候他刚结婚,娶了一个既漂亮又贤慧的媳妇,人们都眼热得不行,当代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要上公社开会,还要准备行头,公社书记说了,公社只发一条白毛巾一块肥皂,其余的要自己准备,而且要穿得干净整洁。“四大爷”可就犯难了,为啥?穷呀,挠着头皮只皱眉,“四大娘”问咋了,看你难为得一头大疙瘩,有什么事给俺说说,说不定能帮你拿个主意呐?四大爷就说了,四大娘听了一拍大腿:这有什么难的,明天一定让你体体面面上路。“四大娘”就油灯下夜战,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陪嫁的印花袄给改成了一件男人穿的大夹袄,第二天往“四大爷”身上一套,正合适,四大爷问是不是花了点,媳妇说,瞧你个别扭劲,想穿新衣服还嫌花,嫌花你就穿你的“的确凉”呗!
秋天穿个“的确凉”褂子的确有点凉,名副其实。四大爷第二天一早,穿戴整齐背上黄书包出了庄,在庄头遇见了好编笑话的“王搅乎”,王搅乎问他干啥去?这么喜兴,“四大爷”说去县城开人代表。王搅乎说,把媳妇的大花袄穿出来了。“四大爷”说哪里,是自己的。王搅乎就笑。后来王搅乎就编了顺口溜:四大爷,穿花袄,跑到县上当代表。
人代会开了两天,“四大爷”就跑了回来,村里人问怎么回来了,他说开什么会呢?除了讲话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不习惯;再说大队里这么多事,还等着处理,算了,就别在那受罪了。因为他不按规程办事,结果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资格就被取消了。
四大爷是很少跟其他村干部在一起喝酒的,即使上边公社干部检查,指名让他陪,他也就两小瓯酒,吃完喝完,把嘴一抹,说各位领导,失礼失礼,村里帐目上还有点事,喝多了弄错了不得了,先走一步。这个时候,谁也拿他没办法,就由他去了。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度也过了四大爷的心坎关,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号召对他鼓舞很大,为致富更为了脱贫,为了家中三个孩子的穿衣学费,他率先在村头的街上盖了两间小卖部,卖烟酒糖茶油盐酱醋等日常用品,村里人都喜欢买他的东西,因为他卖的东西一真二便宜,少个三角两角的他都不计较,慢慢地村长就眼红他发了财,时不时在他店里拿点这拿点那,还说,先记上记上,年底一起算,四大爷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村里干部有事喝酒,拿他的烟酒肉食让他记上,还拉他一起喝,他说,那不行,公家的钱可不能乱花,我的东西也不白给村委,公是公私是私,要不,老百姓会骂我,拿公家的钱发自己的财,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干。村长气得直骂他,但还是把钱当场付给了他,村长的帐他仍是原封不动地上门讨,为此村长没少说他是个榆木疙瘩,糊涂锅里煮茄子――带把的混蛋。
马四大爷的日子宽裕了,却没有忘了村民们,谁家有个丁卯之事,遇到困难都要到他那里借钱,刚上来他还记帐,十块八块的他就不记了,愿还就还不还就算了,四大娘心细,有时偷着记,他看见了,拣几个困难的就又给抹去了,王祥子家穷得窝囊,发家致富,没有钱,想弄个蔬菜大棚,亲戚邻居都借遍,就是没人应他,因为怕他还不起。后来,马四大爷知道了这件事,对王祥子说你别着急,我帮你筹划筹划,结果一筹划,第二天四大爷就把大棚给王祥子买来了,让他先种着,等这季收完了再给钱,就算借给他的,当场把王祥子感动得要哭。第一年,王祥子除去本钱就净挣了一千多块,给“四大爷”买了两条烟,四大爷生气了,他说你王祥子刚有钱就这样铺张,借的钱是让你致富,要想回报我得要你利息。王祥子被说得不知所措,慌忙给“四大爷”点了一只烟,马四大爷说我抽你这只烟就算你谢我了,以后得节约,要不,再多的钱也挡不住乱花。
四大爷发家和仁厚有了名声,是村干部中的不倒翁,本村的各级干部和其它村的会计换了好几茬,四大爷仍是孟庄村雷不动的“会计”,因为村里人相信他,敬重他。德高人仰之,百姓们无论村里的事还是个人的事都喜欢跟他说说拉拉,尤其是谁家出了难解决的事,非得把他面请到家里去解决,当然,谁家有红白事,当大任的事,也是每每请他出头露面,四大爷为村民们解决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事,当然也包括给儿子说媳妇。
家住村最南头的老芒头原是村里最穷的户,因为穷,四个儿子一直未找上媳妇。老大长眼皮已过了而立之年,老二走路歪斜也有了二十七八,老三个矮,二十四五,老四大嘴巴,有二十二三,家中只有老芒头在关外带来的四个儿子的娘是个女人,所以芒家是五条光棍一个婆娘,又是单门独户,几年来一直被村里人挤兑,有人给他们编排了几句恶语:芒大瞎,芒二瘸,芒三找媳妇够不着,芒四说的算了吧,他爹说,你爱咋着就咋着,反正我已经有媳妇。这几句恶语,叫邓小学的先天傻子整天撵着老芒头或老芒头媳妇在那儿学唱,气得老两口抓起玉米秸打他,邓小学边跑边吐舌头坏笑,嘴里还嘀咕:日―日―日――。
傻儿邓小学的学唱让芒家人伤透心,同时也刺激了“四大爷”那根帮助别人的神经,他下定决心帮芒家人解决困境,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经过与外甥陈老五交涉,“四大爷”让芒三去了陈老五那儿当了学徒。陈老五在响水河一带可是个响当当的富户,家里开了木工厂,有供销社和运输队,芒三在陈老五那儿学木工,别看芒三个矮,却是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没用半年就成了木工厂的师傅,陈老五给他发八百元工资,后来“四大爷”又把说媒的任务交给了外甥,还别说,陈老五的小姨子长得胖墩墩的正给陈老五看孩子,一撮合――成了,再后来,芒三媳妇又给老四说了媳妇,芒老二又拾掇个二婚,没费多少的力,芒家老两口孙男嫡女全有了,这种美事让老两口把“四大爷”感激得如神灵一般。
“四大爷”今年五十九岁了,他觉得今年说什么也得把村会计这副重担卸下来,让青年人去干,村里已经发展六个党员了,应该让他们得到锻炼和发展才是。早上起来,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小卖部的大门,打扫了门口,在路上洒了些水,正要返回屋去。这时,从东边大路上跑来一只黑狗,那黑狗拼命地疯跑,好象后面有人在追,可是什么物什么人也没有,四大爷喝了一声,那狗便猛扑过来,在四大爷的左小腿肚上猛咬一口,然后钻出裤裆,继续向西跑去,马四大爷感到一阵钻心地痛,看着被咬破的裤子印旁,渗出了鲜红的血迹,他轻轻地提了提裤腿,发现两个牙印已深到肌肉,每走一步都有点难以忍受。
街上的行人终于多了起来,刘家的大儿子金木手拿木棍和绳索从东边跑过来,问他见一条疾跑的狗了吗?四大爷痛得叱着牙,说这不刚才咬了我一口,然后向西跑了。刘金木一听吓了一跳,说四哥你赶紧去打疫苗吧,花多少钱我听着。四大爷说哪那么严重,咱有这么娇贵吗?不用,抹点药水没事的。
两个星期后,刘金木终于在村西的旮旯里找到了他家的狗,可惜已经死了多日了,有点儿臭,他就用个塑料袋包起来埋在了自家的园子里。
一个月后,四大爷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不适,乏力,胸口发闷,说话紧张,到卫生所拿了点药,吃了,没感觉怎么着,到了第二天就面部抽搐,嘴巴打颤,说话张不开口,发出呜呜声,胳膊僵硬,腰背反张,在床上不能平卧了,赶紧送到了县医院,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狂犬病,治疗太晚,已回天无力。“四大爷”的两个儿子一听可不愿意了,说什么也得找刘金木算帐。“四大爷”的二子马武可是个武警士兵,在北京给首长开车,去年儿子结婚让老两口上北京逛逛,四大娘去了,四大爷说什么不去,他说北京那地方太大,晕眼,再说儿子给首长开车,坐儿子的车逛大街,浪费这么多的油,这不是给公家找麻烦吗?现在,四大爷快不行了,小儿子从北京连夜赶了回来,说一定要把刘金木这个狗日的给宰了。
四大爷在临终时见到了金木,金木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四哥呀!是我们家害了你呀!我们有罪呀!让我替你死吧!马四大爷强忍着抽搐和痛苦,断断续续地叮嘱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怪你金木叔,他说过让我打针,我没打,我死后不要为难他。当天中午,四大爷带着痛苦带着遗憾,面部扭曲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操心劳力的世界。
四大爷死了,全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哭泣声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灯火散尽,却有一黑影幽灵一般来到四大爷坟前,只见他打开一个小塑料袋,用手在四大爷的坟旁扒了一个坑,把袋里的东西倒进去埋了,然后拿出烟和纸来,在地上点了,叩了三个响头,说四哥兄弟我对不住你呀!我把这畜生烧成骨灰埋在您的脚下了,是它害了你,得让它下辈子再当狗伺候你,您爱怎么收拾它就怎么收拾它吧,四哥,你可是咱们村里的大好人,后辈们一定不会忘了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