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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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子就是斧子。
那天下午,斧子下班后,洗了个温水澡,然后换上那件灰色的夹克,再穿了双鞋帮已在跑纱的球鞋,穿着上虽显得有些陈旧,但很干净,就这样,斧子带上门,嘴巴哼着小曲,去接将要下班的妻子。
南方的秋天,时间很短,但毕竟是秋天,那天就是一个难得的天气,太阳已偏在了西边,挂在远处山峰顶的树尖上,照射出温和的阳光,偶尔还吹来一阵风,有些微凉,斧子想把夹克的拉链拉上,但走在大路上,总还觉得有些闷热,他小跑了几步,身上还在浸出细密的汗珠。斧子想,还是慢慢地走,离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放慢了脚步,观察着街道两旁的一切。
斧子就是斧子。他,矮矮的身子,胖乎乎的脸,那前额上的头发,好像让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头发直直的,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雷鸣电闪,那头发总是那样,不弯曲,不变形。这是斧子的一大特色。斧子的第二大特色,是他的那双目光,看人时,那眼睛总是直直地盯着,让人家的心发慌、心变软、盯得别人往往措手不及。人们常说,眼睛是一个心灵的窗口。所以斧子就利用自己的优势,不管与人交流还是讨论,斧子总是用那双目光能看透别人还没有讲述的一切;不过在他眨眼的时候,是在告诉别人,讲吧,我在听呢。
斧子哼着小曲,在大街上走着。有些较暗的铺面,已开始亮出了那么一、二颗灯光。在街道的转角处,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很细很细,柔得像秋天的风吹动着榕树的叶。
“小兄弟,小兄弟。”
斧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回头张望。谁?他想。天已渐渐暗了下来,亮出的灯光又多了几颗。
“小兄弟,小兄弟。”
斧子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感觉声音近了些。在哪?斧子停下了脚步,借着零星的灯光四处找寻。这时,斧子意识到从身后传来了一种声音,是叫他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一丁点几柔弱的脚步声。
“小兄弟,小兄弟。”
斧子回过头,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顺着灯光看过去,斧子左看右看,她怎样都是一个女人。不过从她的嘴里还在发出“小兄弟,小兄弟”的声音。
斧子返回去,慢慢靠近那个女人。这时,路灯亮了,灯光下,斧子看着站在离他不远的女人,身材瘦小,穿一件女式的灰白西装,虽有些折纹,还算得体,头发长而不乱,只是看她说完话,在使劲咽着口水,然后嘴巴最终抿成一条线,那下垂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份求食的欲望。斧子站在了女人的面前。
“小兄弟,你是个好人,给、给……”那女人没有说出话来。斧子借着灯光,已看到有两颗泪珠在女人的双眼滚动。斧子想,有什么事,让女人不能直接说出来。从第一眼可以看出,斧子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勤劳的女人,为啥在这个比较陌生的城市表现得如此无助。斧子眨动着双眼,希望女人继续说下去。
“小兄弟,给、给、给二块钱。”那女人说完,顺手一指,五米远的那颗榕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女人接着说:“那是我儿子,都两天没吃了”。
又是一个骗钱的。那小男孩是不是一个托儿?斧子的脑袋嗡地一下,镜头般闪过各式各样的画面。
就在这条街,就在前面的那个红绿灯十字路口,常年有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婆。那老婆常年右手托着碗,那老头常年左手拖着拐杖,老婆用右手牵着老头的左手,呈“一”字形站在那些等待红绿灯通行的车辆的面前,在不到一米的间距里来回地穿梭。碰到开大奔的,那老婆就会伸出被岁月侵蚀过、被风吹得粗糙的手掌,轻拍着车的玻璃,嘴巴说:“老板,你大福大贵……”如此这般,开大奔的总会摇下玻璃,给一元或是二元的,这样,一次行,两次行,可是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他们俩一直还在这个地方。而斧子碰到他们俩一共四次,第一次,他给了十块,那是帮助;第二次,给了五块,那是理解;第三次,给了一块,那是同情;那么,第四次呢?说起第四次,斧子总有一股无名的怒火直往上串。那天,当斧子路过路口时,那老婆又把那个铁碗递在了斧子的面前,眼见她又要说话了,斧子准备抽身离开,恰在这时,那老头扔掉拐杖,用右手一把钳住斧子的手臂,那力气用得让斧子的手臂还隐隐作疼。这哪像一个有病态的老人,这分明是夺。斧子很是恼火,一用力,努力挣脱被老头钳住的手臂,也许是用力过猛,那老头的身子一个前倾,险些栽倒在地。这一动作,引来了人们对斧子的乱骂,骂斧子不是东西,不是娘养的,不给就不给吧,为啥还要凑人家。弄得斧子一脸的尴尬。一股怒火,让他眼冒凶光,可面对眼前的老头儿又咋样,最后他只能选择离开。
借着灯光,如何面对眼前的女人以及不远处站着的孩子,斧子用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没有是吧”?女人看着比较犹豫的斧子,“没有就算了”。女人就完,准备转身离去。
“你们”?斧子问。
“我们……”女人刚开口又不说话了。然后她把目光转向榕树下,用手招呼着她的儿子,示意叫他过来。小男孩慢慢移动着,那脚步慢得像蚂蚁在地上爬过。小男孩来到女人的面前,肩微微靠在女人的胸前,有气无力地,双腿还在轻微的战抖。“叫叔叔”。女人叫小男孩喊斧子叔叔。
“叔叔”。小男孩发出如蚊虫一样的声音。
说实在的,斧子面对眼前的一对母子,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你们”?斧子又问。
“我,我们母子到他父亲那里去”,女人说:“在车站转车的时候,不小心,别人把我们的包换了,钱在包里,身上没得钱,去他爸那里还要坐车,都两天了,我们没吃饭。这孩子,初中毕业没的考上高中,也跟着一起出来打工。你看,哎!小兄弟,你给两块,就给两块,让这孩子吃个快餐,吃个快餐就够了。”
女人说完,蹲下身子,用手捂着双脸呜呜地哭了。
“妈,别、别哭”。小男孩弯着身子,安慰着伤心的妈妈。就在小男孩弯腰的时候,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没有吃饭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的手还没有拍在妈妈的肩上,双腿一软,他自己却直挺挺地坐在了地上,身子朝后一仰,小男孩四脚朝天地摊在了地上。女人见此情景,迅速伸出了那双无力的手,双手扒在摊在地上的儿子的面前。“儿子,你咋的啦?儿子你咋的啦?”女人喊着儿子,见儿子没有应声,只见他双腿卷曲了起来。“儿子,儿子。”女人在陌生的目光中,在陌生的灯光下嚎啕大哭了起来。
斧子一时也被搞懵了。也许小男孩真的是饿了,晕头了。于是斧子转到小男孩的头部,用手轻轻托起小男孩的头。“叔叔,我饿,叔叔,我饿”。小男孩的嘴唇动着,柔弱地冒出了几个字。斧子一边安慰着女人,一边把摊在地上的小男孩扶了起来。斧子用自己的身子支撑起小男孩的身子。秋天的夜晚,仅有的一点热气已被太阳带走,风吹起,小男孩除了受到饥饿的威胁外,穿得单薄的衣服也不能驱赶柔弱的轻寒。小男孩的身子抖得历害。像筛米。
扒在地上女人也站了起来,用手抻了抻孩子的衣角,“儿子”。说完后,女人用祈求的眼光看着斧子。
斧子用手使劲地抱了抱小男孩,想,小男孩为啥就不会说帮帮我的话呢?难道他爱面子,还是太小不懂事?还是只把他的妈妈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斧子还是理解小男孩,因为他刚刚毕业,没尝过生活的酸甜苦麻辣,也没穿越生活的风霜雪雨,这不怪他,要怪就只能怪那些或是扒手或是骗子等等。帮还是不帮,斧子最终拿定了主意。
“走吧”。斧子朝着女人说:“前面有一家快餐厅,我带你们去吃快餐”。斧子用身子架着小男孩朝那餐厅走去。
来到餐厅,斧子掏出了十元钱,对那店老板说:“给她们母子俩炒两个三块的快餐,她们都两天没有吃饭了,份量要足点”。老板点点头,然后店老板找了四块钱给斧子。
斧子转过身,对女人说:“你们在这先吃吧,吃饱了再走”。
女人朝斧子弯腰作揖。感谢斧子。
正当斧子踏着门槛准备离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那个女人在与店老板商量的声音。女人说:“老板,可不可以只给我儿子一个人炒一个二块的快餐,把剩下的钱退给她们,还指望那四块钱拿去坐车去找他爸爸。求求老板了”。
“这……菜都配好了”。店老板回答,“不是说好炒两个三块的吗”?
当斧子回头看时,恰好看到女人无奈地摇摇头。斧子返回去,又来到那女人的面前,说: “还是先吃吧,吃饱了才有精神”。说完,斧子把店老板刚才找回的那四块钱递在了小男孩的面前。斧子想,做人做到底吧
当他把钱递在小男子手上的那一刹那,脑海里又掠过一些难过的情节,当自己碰到这样的事情,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又有谁来帮我,又有谁来帮帮我!
三年前,斧子在另外一个城市打工。
那时的斧子好赌。三、五个爷们儿凑在一起就赌。有时踩金花儿,有时斗地主,有时搓麻将。斧子的策略是抬轿儿,拉翻儿,说得难听些,就是找几个人合伙,一起去赢别人的钱。那时的斧子,手气好,运气更好,每次都满载赌资而归。赢了就兴奋,兴奋就喝酒,喝酒就打架,因为斧子一向做事都凶、狠、辣,于是人们送他一个绰号──斧子。当然,斧子也有倒霉的时候,那次,斧子又约了几个一起做事的爷们儿,对方也是另一伙,他们打了两个通宵。俗话说,人都有输红眼的时候,相反也有赢红脸的时候,多了还想多,赢了还想赢。两天下来,斧子赢得最多,有几千块,除了收到一些现金外,还有一张二千块的欠条。收场的时候,斧子给欠款人三天期限,还说,悔约,后果自负。三天过去了,斧子拿着欠条在厂门口堵着欠账的人,叫他拿钱,对方说没有钱。恰在这时,人群中有个人吼了一句,“不给就不给,牌桌上不清账,在这里堵着人家要钱不地道,不是个爷们儿。”斧子那听得这话,一时火星四溅,跑进厂里,拖了一把菜刀就直奔那个讲话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举刀朝着那人横七竖八一阵乱砍,只见血浸湿了那人的手臂。顿时人群轰然乱喊,斧子砍人了,斧子砍人了。斧子见事已闹大,扔下菜刀,撒腿就跑。那一夜,斧子没敢进厂,更不敢回宿舍,在一个路边的窝棚里呆了一宿。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只血淋淋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脑袋,像孙猴子的紧箍咒,永远都无法松开。
第二天清晨,斧子悄悄潜回到厂对面的巷子里,偷偷窥视着厂里的一切。斧子看见了,那个被他砍的人,手臂上扎着一根细绷带,看样子不很严重。没过多久,斧子还看到了,那个人提着行礼从厂里走了出来,斧子还听到了关铁门那金属碰撞的“叮哐”的声音。他被开除了。斧子看到这一切,他在心里使劲地骂着自己,斧子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为了那一丁点儿吗,他不是别人,是一起做事的工友,砍了人家不但不救,还跑,斧子呀斧子,真不是个有种的男人。斧子用目光送走扎着绷带的曾经的伙伴之后,自己也开始了逃亡之路。
斧子离开了那个城市。
逃亡的日子辛苦,逃亡很累,每天都东躲西藏,每当有警笛声响过,斧子就像一头失去野性的狼,卷宿在或是路口、或是窝棚、或是厕所,斧子不敢去见阳光。因为他怕。几个月下来,原本血气方刚的斧子,变得像一根瘪茄子。在人群的视线里,斧子已不再被人们重视了,普通得如同在马路上被风来回吹动的一粒石子。
几经折腾,斧子随身带的几个钱已经花光,他不敢给父母电话,因为他不孝;他不敢给妻子电话,因为他不忠;他不敢给女儿电话,因为他不敢承担责任。
已有三天没有吃饭了,斧子躺在一个小候车室的座椅上,晕晕沉沉地睡大觉。他去乞讨吧,自己有健全的双手,哪怕是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人家也会说他是骗子,但是要了面子自己却要饿肚子;去抢吧,想想自己现在走的正是逃亡路;给人刷盘子混口饭吃,可自己能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哎……斧子仰躺在座椅上,伸出虚弱的右手,在额头和胸前左右轻点了三下,他在用心地向主祷告,祈求庇佑。同时斧子也暗下决心,等待天明,路就两条,一是乞讨;二是明抢。主意拿定,斧子迷迷糊糊睡着了。斧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的女儿,穿一件红色的衣服,手里放着一只飞翔的风筝,朝着斧子跑来,嘴里喊着,“爸爸,爸爸,你快回来,你快回来……”斧子在梦中,一个翻身,“啪”地一声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狠狠地,把斧子摔醒了。
天刚亮,斧子离天了候车室,来到屋外,空气是如此的清新,远处山峰的背后晨光已经斜射了出来,照射着红红地丝丝光芒,如同昨晚梦中女儿手中的风筝线,一直牵着斧子的心。斧子迈开脚步,沿着眼前的笔直的路朝前走。饥饿的斧子想快一点,可总是挪不动脚步,不小心,被一粒石籽绊倒,他的双腿跪在了地上,硬硬的沙石,钉着斧子的膝盖钻心的痛。
太阳出来了。光照在马路上,忽然,一颗米粒大小的光射到斧子的眼里,斧子的眼睛一亮,一阵惊喜,他吃力地站起来,朝着那米粒大的光走去。在水泥缝里,斧子发现了它,是两枚一元的硬币,斧子小心翼翼地,把那硬币抠出来了,放在手心,嘴巴念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斧子用双手捂着两枚硬币,害怕一股风把它吹跑。斧子来到一个“天津狗不理包子店”,兑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然后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后来听说斧子到派出所自首了。
后来斧子进了厂。
再后来,斧子遇见了那对母子。
再后来,斧子常常在梦中吃着香喷喷的包子,有还时舔着嘴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