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台湾创世纪诗社的“大中国诗观”(一)
详细内容
新诗运动包括两个不同的艺术传统:一个是立足于近代以来理性内容压倒感性形式的崇高艺术思潮,或标举浪漫或力主写实的诗歌传统;另一个则是后起的现代诗传统,因其曾被看作异端,而表现出自身在历史上的超越性,以及在美学上的创造性。现代诗的传统,大体上发端于早期大陆的象征诗派,历经20年代到40年代;成熟于中期海外的现代诗潮,历经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发展于近期崛起的大陆诗群,遂由70年代中以来形成了一个大陆与台港澳相互呼应、远及东南亚和欧美华文诗坛的重要艺术潮流。在中国现代诗的发展历程中,创世纪诗社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们亦因此而处于见仁见智的聚讼纷纭之地。本文拟从创作心态角度切入,解读这种相当复杂又极具魅力的精神现象。
沦海桑田之感,造就了创世纪诗社的时空意识。离桑田而赴沧海,是台湾许多现代诗人的共同经历,一种近似文化移民的心路历程,导致沧桑巨变构成创作心态的象征。起先这也许只是空间上的漂泊感受,后来也就随着台湾社会的转型,而成为具有时间意味的时代艺术精神,所以诗坛的西化,与历史沧桑实在是相通的。台湾三大现代诗社都是如此,但是创世纪诗社的早期成员应该感受更深。作为一个军中诗社,诗人们对于人生的无奈、对于自由的向往,总会有刻骨铭心的体验。像商禽的《门或者天空》,抒情主人公如同“没有监守的被囚禁者”,写诗即是反复从一个虚拟的“门”中走出,也就是从事精神上的逃亡。真切的身世感,使看上去荒诞的喜剧情境,其实充满了悲剧性的生命体验。他们身不由己,走上一条血与火的艰辛旅程,那超现实的艺术追求,便有了极现实的人生意义。生命体验使“创世纪”在三大现代诗社中后来居上,使创世纪诗杂志在坎坷的路上长盛不衰……曾经沧海,遂有创世纪诗社超现实的时空意识。这种艺术观念,来自历史沧桑之感,虽不是写实的,却又是真实的。真实的生命体验,使其探索充满动力,而且也令读者分外感动。正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一旦桑田被代之以沧海,创世纪诗社的诗人们便以血为诗来写诗坛春秋。
早期“创世纪”创社的诗人几乎清一色是军人,他们来自战火硝烟的年代,作品中所表现的是灾难岁月的悲情,对他们来说文学是泪的印记、血的呐喊。(注:yǎ@①弦《创世纪的批评性格》,载《创世纪四十年评论选》第355页。台湾创世纪诗杂志社1994年版。)不平则鸣,长歌当哭,诗人背井离乡,便以诗为心灵的故乡,又正是为写忧而造艺了。所以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寓美感于痛感之中,让等同于抒情主人公的“你”“囚于内室”,然后再“从一块巨石中醒来”,“蓦然回首/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穷而后工,诗意来自悲惊的心路历程。诗人面对人生,也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通过表现情感的方式来高扬意志力,通过创造意象的方式来发挥想象力,而冲动的生命力,也就寄托在诗意之中了。“创世纪”亦即创造未来,未来是要用想象力去把握的,未来是要以意志力去创造的,而诗人追求未来,是为了超越现实的悲剧。yǎ@①弦的《从感觉出发》,为我们留下“一部感觉的编年纪”,诗人品味“沾血之美”,诗意于是“自焦虑中开始”,抒情主人公像“一个患跳舞病的女孩”,苦苦倾诉其生命体验――现实美特征被意象化,“沾血之美”即是悲情之美。抒写悲情,漂泊的身世之感,便化作一代人的心声。有如张默的《时间,我缱绻你》所说,
时间,我悲怀你
一滴流浪在天涯的眼泪
怔怔地瞪着一幅满面愁容的秋海棠
“天涯”的空间与“流浪”的时间相互印证,个人的身世折射出祖国的命运,于是祖国的版图有“满面愁容的秋海棠”出现在泪眼之中。《后记》讲这诗“主要是纪念咱们这一群并肩走过五、六十年代的坎坷岁月,现在是六十岁左右犹在诗坛打拚的老伙伴。(注:张默《落叶满阶》第176页。台湾九歌出版社1994年版。)漂泊的身世,就这样成为“创世纪”的艺术起点。
面对人生中的悲剧情境,创造生命的本真境界,正是创世纪诗社共同的艺术追求。社会在转型,现实人生充满泪光血影,诗人的艺术使命,也就在于凸显作为历史性的人之存在。新生代诗人简政珍的《浮生纪事》,透过心理的时间直观生命的本质,把沧海桑田的历史感悟,转换为生与死的对立,“那些墓前的石雕/所发出的寒光/绵延成今日的川流”,通过这本真意义上的言谈,通过时间过程使生存得到形而上的艺术表现,便不仅给自身而且给世界以生存的意义。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凸显出生存自由的特质。人生立足于现在,时间非但是客观的历史尺度,而且也是主观的生命尺度――诗人瞻前顾后、继往开来,无论西化还是回归,都离不开自身现在的时空定位,那沧海与桑田,亦只是相对而言……相形之下,新生代诗人杜十三则力图走出诗艺的困境。在人类文明的“第三次浪潮”面前,他为现代诗设计了一条多媒体的发展道路,其探索实验令人耳目一新。社会转型是一种历史的沧桑,人虽未曾离开乡土,文化环境却不同于昔日的风景,这同样造成了文化移民心态。在发生巨变的文化环境中,创世纪诗社的创作心态,始终不脱离真实的体验,因而可以与时俱进。同时早期军中诗人与新生代诗人的差异,恰好相当于文化移民心态中自然形成的文化代沟现象。如军中诗人更像诗社同仁、菲华诗人谢馨,表现出第一代移民所常有的文化心态――过去的经验已不适宜于现在的环境,人地两生的世界也不再崇尚昔日的权威,然而文化的传统又总是通向了儿时的记忆,故园的乡情,从此是梦中的温馨!她在《王彬街》中说“王彬街在中国城”,但“中国城不是中国”,她只能从那里的民俗,去品味华夏的文化。由于文化就像民俗那样无法遗传,上一代的异乡情怀,乃变成下一代人的认同意识,未经蜀地之人,难免乐不思蜀。文化代沟现象是以空间的转移造成了时间的割裂,上一代重视过去的回忆,下一代强调未来的机遇,便产生不同的行为方式,不同的身世之感,不同的价值观念……于是新生代诗人更像诗社同仁、新马诗人王润华,不拘泥于传统的文化权威,也不屈从于新的文化权威,而是在经验与机遇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主地去把握现在,自由地去从事创造。王润华在新加坡的橡胶园消失后去写诗集《橡胶树》,旨在寻找精神生命的本真境界。诗人要在急遽变化的时代不迷失自我,就必须抓牢记忆,在工商业化的都市生活中,一片绿土便足以象征心灵的故乡。沧桑巨变,守护那片心中的绿土,也就可以保持精神的活力。尽管海外已非本土,文化环境与文学传统已构成别样的天地,然而诗思多变,恰恰便是华文诗不变的本质所在。王润华如此,创世纪诗社的诗人们皆如此。饱经沧桑,充满忧患情思,遂有失望后的追求、精神上的创造,形成了超越性的时空意识。
心有不足,遂发而为诗,运用意象语言,以超越人生中悲剧性的现状,乃是创世纪诗社的文化精神之所在。他们运用充满诗意的艺术境界,来对抗世俗的权威。在想象中现状不再是现状,在创造中未来绽露光明,因而创新也就意味着求变,超越便孕育着本真而自由的生存状态。为写诗节衣缩食、卖车当表,苦心经营、求新求变,“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于诗人来说,超越性的文化精神,已经构成了生命中最迫切的需要!唯其如此,创世纪诗社的艺术成就得来非易,单凭技巧而无体验者决难望其项背。其实现代诗的超越精神,本是诗与真的结晶,所以诗意在情深处,是全神贯注的所在。因为诗,精神变得自由,可以超越悲剧性的命运。诗人们的诗艺不限于形式,而指向了人生之道、超越之道。形式只是为内容服务的,它引导探索性的精神活动,在艺术追求中为生存开辟一条让心灵走出困境的道路。在创世纪诗社,人们对家园的诗思、对生存的诗情、对贯通的诗想,均由高扬的诗意而来。超越自创新始,自胜者强,诗人须有解衣般礴旁若无人意,然后才能无拘无束自由创造,从而游于法度之外。yǎ@①弦说,“为了讨论‘创世纪’的编辑大纲,我们在海军纪念塔的石阶上倾谈整夜,被海军宪兵误认为小偷,坐了一夜的牢。”(注:yǎ@①弦《为永恒服役》,载张默《爱诗》第13页。台湾尔雅出版社1992年版。)此事很有些象征意味,它表明创世纪诗社虽是军中诗社,但是就文化心态而言,诗人气质却要重于军人气质。诗人历经沧桑巨变,纵然水往低处流,人却要向着高处走,所以会形成高扬远举的诗意。洛夫在《烟囱》中说“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此身难离所在的空间,此心却已想落天外。超越现状,又意味着超越时空,亦即表达一种使心灵获得自由的向往。管管也在悼念杨唤的散文诗《三朵红色的罂粟花》中,要“双泉淙淙……淙淙至斜斜的天河”。那个“天河”的意象,便也象征一条过鹊桥而会亲人的还家之路。飞的姿态,意在超越岛的困境,既然四面无路可走,就只有向上超越之道。人生之道不在现在的地上,便在潜在的天上,诗意也就成为生命力升华的必然表现和最高形式,代表一个虽不可知却令人神往的境界。商禽的《土地(土行孙告白)》这样为超现实的诗法辩护:
他们把我悬挂在空中不敢让我的双脚着地
他们已经了解泥土本就是我的母亲
他们最大的困扰并非我将因之而消失
他们真正的恐惧在于我一定会再度现身
超现实的想象,是关于生存的神话,它以脱离现状的心理态势,来追求高扬的诗意。商禽说“回想起来,过往的岁月仿佛都是在被拘囚与逃亡中度过。”(注:商禽《梦或者黎明及其他・序》,台湾书林出版社1988年版。)诗人在“拘囚”中体味屈辱,在“逃亡”中追回人性的尊严,即是立足于困境去寻找出路。若说超现实表现手法只是玩弄技巧,便抹杀了诗人在梦想中的良知,实在是出于某种误解。如果把创世纪诗社的艺术追求“悬挂在空中”,而忽视了“烟囱”在困境中难以脱身的痛苦,自然得不出公正的结论。诗人说“泥土本就是我的母亲”,唯其如此,他以超越现状为其文化精神。
诗是真的,正如梦也是真的,诗意中自有真实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脱离现状的心理态势可以转换为创造者的自主精神,诗人对家园的诗思便意味深长。家园是一个内在于社会的、私有的精神空间,相当于碧果在《静物》中所说,当“大地被阉割了”,之后,黑白不再分明,但依然保持精神活力的诗人,却“偏偏是一只未被阉割了的抽屈。”有如沈奇所指出,“‘拙屉’的意象是别有意味的,它几乎成了整个碧果诗歌创作的一个标志性的隐喻。它喻示着一种收藏而非展示,一种私人话语而非公共空间,一份诗性人生的个人档案而非历史的繁嚣演出。”(注:沈奇《蓝调碧果》,载台湾《创世纪诗杂志》第103期(1995年6月)。“大地被阉割了”,诗意的家园反而生生不息,使生命得以延续。家是一个与权势无关之处,是一个以亲情取代利害的地方,是一个以快乐原则取代现实原则的场所。回家的心情,是尽情想象、任意发挥的游戏心态。创世纪诗社抒写漂泊的身世之感,是通过高扬的诗意来表现自己对家园的诗思,从而开发了创造的潜能。以诗为家,诗境相当于沈志方的《书房夜戏》中“书房”的意象,抒情主人公“逍遥于无何有之乡/让群书在架上倒立”;而yǎ@①弦的“深渊”,则出现在漂泊的岁月,无家的日子是乞丐式的生活,《乞丐》说“每扇门对我关着,当夜晚来时/人们就开始偏爱他们自己修筑的篱笆/只有月光,月光没有篱笆/且注满施舍的牛奶于我破旧的瓦钵/当夜晚/夜晚来时”。家园比故乡包容更多的文化内蕴,在中国它不仅是自我定位的传统座标,而且是自我实现的天然出发点……
诗人以高扬的诗意表现对家园的诗思,其审美理想势必指向一种生存的诗情,这诗情中包容了生命体验,也蕴含相应的价值判断,其价值尺度又带有存在主义的意味。yǎ@①弦的《深渊》,这样描述没有自我面目的生存方式:“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不去思想,不去创造,以流行的“格言”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就连“我们是谁”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是“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超越现状的文化精神,则对抗悲剧性命运,怀着生存的诗情从事创造,去超越自身的局限,使自己与无所不在的生命精神合而为一。艺术的高境界和精神的高境界,都是诗人所要追求的,向上的自我超越之道,总是在联想中指向了无限,因而具有多种可能性。自主地选择人生道路,使超现实意味着人格多种潜能的自我实现,人们只有重新感悟精神价值,才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所以在简政珍的心目中,刻板的教学如《季节过后》所指出的,它剥夺了学习的自主性,已经多少遮蔽了存在的本真境界,“一度我们把背诵奉为//生存的名器/地理名词比自己的容颜清晰”。语言一旦变成了死记硬背的公式,人们也就在放弃想象与创造的同时迷失了自我。对精神活力的扼杀,正是一种生命的悲剧。悲剧的现状唤醒了超越的本能,表现对生存的诗情,遂完成了抒情主人公间接的、内在的自我造型,乃是诗人高扬个性、发挥其主观能动性的关键所在。
心灵是一个整体,不能条分缕析,于是,对生存的诗情便促成了对贯通的诗想。想象力在本质上是追求融会贯通的境界,是倾向于由此及彼,而不同于非此即彼。超越性以文化的整合意识孕育了意象的张力。洛夫面对四分五裂的外部世界,感到自己的身心也同样支离破碎,就像《午夜削梨》里落下的梨皮,会使抒情主人公感到,“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这正是一种身遭肢解的切肤之痛!物我两契,又带来天人合一式的诗想。贯通要求在异中见同,在意象中有张力,在联想中有境界;又如《湖南大雪》中,“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等诗句,睡与醒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都是相对而言,超越性的语境便孕育在现实性的情境里。在种种冷疑的现象背后,有着灵动的生命力在生生不息,构成美学境界,也构成社会学与伦理学的精神风景线。非此即彼和由此及彼,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语境,前者是僵化而机械的,后者是辩证而超越的。贯通的精神,使立足于困境的诗人,可以从生命体验中发现自我超越的契机。贯通的诗想,表现为创世纪诗社的意象语言,它像朵思的《肢体语言》:“消除语言重量/世界便从脚底开始歌唱/从指尖飞翔/从毛细孔张合的空间创造新义”。不确定的意象语言使贯通的诗想化作生存的诗情,生存的诗情成就家园的诗里,家园的诗思产生高扬的诗意,超越从“消除语言重量”开始。创世纪诗社的文化精神首在贯通,即融会贯通古今中外诗艺,在生命体验的基础上自主地从事创造,从而使漂泊者成长为超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