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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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记事起,关于“耿校长是个好人”的赞美之词就时常在我的耳边响起,听着心里挺骄傲的,因为“耿校长”就是我的父亲。然而,从懂事开始,对那些溢美之词的内心感受却慢慢发生了变化,变得有些悲哀了,因为那时母亲也时常在我们兄妹几个的耳边一遍遍地数落着父亲因为“人好”而常遭人欺骗,而且每一个情节都有理有据。如父亲在给别人顶了两三个月会计的期间,竟赔进去一百多元钱。后来,母亲弄清了都是父亲不好意思让借钱的人写借据,时间一长就都忘了。那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我家和国家一样同处在非常困难的时期,怎不叫母亲耿耿于怀呢?
如今,父亲老了,听力开始下降了,但母亲时不时的责备声他还是能听见的,不仅是因为母亲的嗓门大,还因为那是一辈子的习惯了。父亲从不回敬,即使是小声辩解一句,那也是带着微笑的。
我和几个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就把父亲的好性情摸得透透的,记得那时,一旦母亲不在家,我们兄妹几个就“逼迫”父亲帮我们实现母亲在家时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当然,母亲回家时,挨批的一定是父亲。现在,我们兄妹几个一回家最关心的却也是父亲,往往还要责备母亲几声,大多是怪她对父亲严厉了一些,父亲却总是笑着为母亲辩解,总是要夸夸母亲的长处。母亲常常为此闷闷不乐,她总是想不明白,在这个家庭里,她操的心远远比父亲多,可儿女就是偏心于自己的父亲。她哪里知道,其实我们爱她和父亲一样多,也许是父亲的卑微,使我们对他多了一份呵护。
父亲一辈子辗转工作过的地方很多,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他辛勤工作了一辈子,卑微了一辈子,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但他在平凡的工作中,也发生过一些令人感动的故事。
那是一九九七年正月的一天,我家来了两位二十年未见的客人,是我们小时候喊的“阮叔叔”和他的爱人。那天,阮叔叔一进门就拉着父亲的手口口声声称父亲既是他的先生,也是他的恩人。在饭桌上,阮叔叔向我们说起了一段往事:那一年,父亲在公社任教育干事,阮叔叔在一所村完小当民办教师,是村中唯一的初中生,父亲认为阮叔叔肯钻研,是块学习的料子,就把推荐上浙江大学的指标争取给了他。而当时,阮叔叔家境贫寒,他老父亲坚决不让儿子上学,因为在村里当民师还有口粮补贴和工分,阮叔叔为此感到十分彷徨和无助。就在报道日子的前一个晚上,父亲提着两瓶酒去了阮叔叔家,晚饭时,父亲一边陪阮老爹喝酒,一边做老人的思想工作。夜深了,老人的工作终于给做通了,答应让儿子去读书。
第二天早上,阮叔叔去上学了,是父亲送他上的车,分别时父亲送他一个黄书包,并塞给他五元钱,那五元钱是阮叔叔第一次出门时身上仅有的盘缠。说到这里,阮叔叔已是热泪盈眶。他站起身,双手托起酒杯对着父亲一饮而尽,并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场的亲朋都不禁纷纷说起了父亲的好来,唯有父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父亲卑微的心灵怎能承受得如此的厚爱呢?
结婚以后,我常常回家看望父亲。每一次回家,父亲都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墙头眺望,直到看见我们一家三口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家门的乡村小路上,他便转身一路小跑着回屋向母亲“禀报”。父亲对孙儿辈的孩子总是百依百顺的,不像母亲常把“杉木扁担要小时育”挂在嘴边,当作育人的座右铭,可孩子们就是黏父亲。有一次,母亲问我的孩子为什么喜欢来外婆家,孩子脱口而出,是因为想外公了,外公是他最爱的人,母亲立时沮丧地说:“你这小宝,外婆疼你都寒了心,你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外婆操的心,以后不给你做布鞋穿,不给你做山芋糖吃……”父亲急得忙插话说:“小博,快说想外婆了。”见父亲那认真的样子,母亲也不再怄气了,可孩子丝毫没有改变初衷的意思。连孩子的心都被父亲的卑微征服了。
父亲在村里同辈男子中,年龄已算大的了,所以村里大多数人都称他“大哥哥”。在田间地头遇上了,都是“大哥哥”给他们让路,问一声好或敬上一支烟,逢有挑重担的,父亲总要上去帮一把。当然,“大哥哥”偶尔也有头疼脑热,躺下来休息几天的时候,那时会迎来全村人的关切和问候,最终化作一颗颗鸡蛋和一袋袋白糖,那是乡亲之间最高的礼仪了。
如今,每次回到村里,仍时时听到乡亲们念叨“大哥哥是个好人”,那“好人”指的是父亲,我不再感到遗憾,也许是父亲做人的精髓已潜移默化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因为我亲眼见证了父亲一生最大的收获就在他为人处事的卑微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