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二爷衣锦还乡
详细内容
一
忽然有一天,包家湾开进来一辆贼亮贼亮的高级小轿车。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全村男女老少的嘴巴像鞭炮似的“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而那些半大小孩子则像一群沸腾的小乌贼,绕着车子嬉闹着打转。
包家湾位于大别山南麓,一条细小的机耕路蜿蜒地伸了进来,寻常只有几台拖拉机在小路上大摇大摆地吼叫着,给村子里送来山外的气息。后来,有几个胆大的毛头小伙子,虎着胆子走出了大山,不久,就有邮差送来几张汇款单。从此,包家湾睁大了眼睛,日夜就不平静了,先是青年小伙子们走了,接着是年轻小姑娘们也走了,后来甚至一些中年男人也忍不住跟了出去。接着,一栋一栋的楼房就开始隔三差五地长了出来。包老爷子笑眯了眼睛,摸着胡须说:“我不是有这么一把胡子,我也出去搞钱去。”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谁开回来一辆高级小汽车,让村子添添光彩。虽说去年,包老爷看见过开进村子的镇长的小汽车,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别人吃肉,你只能闻一下香而已。对面那个周家坳,去年周铁牛那小子竟从广州开回来一辆什么“婊子”(标志),周村长在他面前嚼了好几遍,包老爷想争几句,就是没啥词儿。现在,看他还牛不牛?他敢牛么?
现在,一辆高级小车,居然走过了窄小的山路,慢慢停在了龙凼旁边。山村沸腾了,人们赶集似的围了过来,争相目睹何方贵人,君临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小车的门却迟迟没有打开,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谁也猜不中是谁。包老爷发话了:“大家不说了,请客人下车吧。”瞬间,便鸦雀无声了。
门轻轻打开了一条小缝,一只同样贼亮贼亮的皮鞋伸了出来,接着又一只贼亮贼亮的皮鞋伸了出来,再接着一颗贼亮贼亮的脑袋也伸了出来,于是一个高大的人物竖在乡亲们面前。浑身黑得发亮,只有脸蛋是白的。他笑眯眯地望着大家,挥了挥手,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
“你是――”包老爷眯缝着眼,问道。
“我是――”年轻人跨前一步,“我是二牛呀,大爷,你不认得了?”
“二牛?你是二牛?”包老爷不相信,“你怎么是二牛?二牛是那个黑树皮脸的,他早就要饭去了。你怎么是二牛?”
年轻人卷起裤腿,指着雪白的袜子上方说:“你看,这是你那年用树棍子抽的。我是二牛呢。”
包老爷凑上去认真看了看,抬起头说:“嗯,是的,那年你偷我家的西瓜吃,被我抓住了,我是打了你几下。真是你呢。你,发财了?”
二牛嘿嘿笑了,“一点小财,没有给你老丢脸呢。”他掏出几包“大中华”,给男男女女分发了起来,白脸堆满了笑意。
“二牛发达了,”包老爷兴奋起来,“他再也不是那个包牛屎了,你看,我们可从来没有吃过‘大中华’呢。二牛,你这黑乎乎贼贼亮的车子,总要七八万吧。”“不多,就50来万吧。”“你呀,你给咱们村子争光了。”于是,大家纷纷跟他打招呼、握手。
二牛进村前,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直到伸出脚,望见村里人热辣辣的眼光,他忽然感觉自己犹如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曾经沾惹过自己小屁蛋的泥巴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转身过去拉开车门,右手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就看见一个天仙般的女人笑吟吟地站在大家面前,“啊――”众人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浑身闪闪发光的女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只是偶然在电视里面看见几个。
“这是――”包老爷眼睛一阵昏眩。
“这是我爱人。”二牛轻轻笑着说,女人也跟着笑着点头。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哇。五年就翻了天,五年呀,二牛由丑狗屎变成了皇帝的儿子了。哈哈哈!”包老爷的笑声分外爽朗。
一个黑胖的人挤了过来,伸出桃树皮似的手,“我是三伢子,记得么?”
“当然记得。”二牛嘻嘻一笑,“你那几年,老是欺负我,你带头要我吃羊屎呢。”
“嘿嘿”,三伢子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那一回,是你把我家的狗打死了,我气不过呢。”
“气不过就那么整我呀,几个人按着我的头,往羊屎堆里按,害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呢。”
“你还恨我?”
“没有。”二牛哈哈一笑,“年轻不懂事,谁没有穿破挡裤的时候。”
“我在深圳做苦力,还请你多照应呢。”
“好说好说。”
二牛不怕说小时候的丑事,他拉着蘑菇头(他爱人头发呈蘑菇形状),走到二虎面前,说:“这是二虎哥,他以前也爱欺负我。那一次,我逃学,把老师家的玻璃砸破了,是他告的密,害得我扫了一个星期的地。”
看得出,二虎很激动,嘴巴动了好几下,才张开口,“你,你还记得我,我很高兴。”
“你那次损我,可厉害了,我到今天还伤心呢。”
“损你什么了?”
“你说我这辈子完了,只有做牛的份儿,并且还做不了水牛,只能做肉牛,不读书,就只有被别人吃的份儿了。”
“我那是乱说,你别在意。”二虎高中毕业,也只能在装修公司打工,一个月也只有1000把块钱。而二牛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呢,可人家……二虎心里隐隐作痛。
“读书总是好的,”二牛扬起脸,“我这是例外,我没有怪你呢。”裂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雪白的牙,而那两颗门牙,则是金光灿灿的,分外刺眼。二虎记得,那两颗门牙,是他恨二牛逃学,一拳头给砸掉的。牙门没有了,二牛说话更不关风了,谁知道,如今鸟枪换炮,二牛金门把风了,难怪说话这么响亮。
“咱们是兄弟呢,我就知道你不会计较的。改日,上我家去做客。”
“好,好,我一定来。”
二
很暖和的太阳。
包老爷眯缝着眼,很惬意地晒着太阳。他摸着气鼓鼓的袄子,感觉怪软和的,比棉袄可轻巧多了,经阳光一晒,里面仿佛有一盆炭火,热热地暖他的脊背。这叫羽绒服,二牛捧到他手上的时候告诉他的,平生第一次穿城里的袄子,感觉就是不一样。太阳朝着他笑了,他也望着太阳笑,满脸的皱纹泛着金光。于是,他很随意地从棉袄、不,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大中华,抽出一根放到眼前仔细瞅了瞅,又放到鼻孔前仔细闻了闻。他觉得自己可以吃几包了,待客的还留着的,二牛送给了他整整一条呢,说要五六百块钱,可买几担谷子呢。就是这一支,也要好几块,可称半斤肉呢。这人嘛,就是要鼓捣鼓捣,一辈子窝在谷沟里,就只能像块石头,就那么躺着,风吹日晒。钱,这东西……
哦,二牛可真发了,这小子。可是,二牛怎么就发了呢?包老爷忍不住琢磨起来。他二牛有什么能耐呢?游手好闲,二流子一个,可没有一点手艺呀。莫非是作贼?应该不会吧,扒手还能扒出个小汽车来?这小子就是脸蛋不赖,嘴巴子会说,还能什么呢?也许,他瞎游瞎游,游到城里遇见了什么高人,得了真传,练就了赚钱的真功呢。
“爷爷爷爷,”包老爷问题还没有想清楚,小孙子桩儿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细奶跟二牛叔叔骂了起来,可凶了。二虎叔叫我叫你去看看呢。”这死老婆子,五年不见儿子,莫不是昏了头了?过去诅咒他,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了,可如今,儿子这么出息了,怎么还跟他过不去呢?
包老爷是包家湾辈分最高的人,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乐意管管,凡是张家李家过不去的事情,只要他一出面,问题就没有不能解决的。包老爷德高望重,有一颗菩萨心肠,大家说他不是村长的村长,许多事情,人们都乐意找他。
包老爷老远就看到许多人围在二牛低矮的瓦房旁边,近前一点,就听见二牛他娘的吼叫声,“不稀罕,我不缺这钱,你拿去给我换个孙子回来!”包老爷拨开人群,走进了二牛的家。
正在唾沫横飞的二牛他娘忽然止住了嘴,赶紧请包老爷坐下,说:“我家的闲事,扯动你老了,对不住了。”
二牛坐在板凳上,涨红着脸,一声不吭,见到包老爷也不打声招呼。
包老爷眉头皱了一下,就问道:“二牛他娘,什么事儿这么上火呀?大过年的,何况二牛这么有出息了?”他顿了一下,“二牛你媳妇呢?”
“她看龙凼去了。”二牛心里窝火,闷声闷气的。
“他媳妇,他有媳妇?”二牛他娘冷笑了一声。
“妈!”二牛站了起来,“世上哪有圆圆的池塘呢?咱村里的龙凼也不是那么圆吧?”他走到包老爷的面前,“老爷,你说,她养儿子,还不是指望儿子会赚钱么,有钱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人家给她10万块,叫她把破房子给拆了,盖个新楼房,她还发脾气,你说,世上还有这个娘、这个理儿吗?”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包老爷指着二牛他娘,“你看看那些打工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盖了新楼房,可人家都只有两层呢,也就只有四五万吧。二牛给你10万,那至少该盖三层吧,可不是咱村里最气派的房子么。这好的事情,到哪儿找去?你怎么还发火呢?”包老爷直摇头,“糊涂,糊涂呀。”
“老爷子你说的对,可我还没有老糊涂。”二牛他娘依然板着脸,“你说是房子重呢,还是孙子重?”
“这跟孙子,哪儿跟哪儿了?”包老爷迷惑了。
“当然扯得上,”二牛他娘说,“你看看老大大牛吧,生的个小子整天流口水,他二牛不给我抱个胖孙子回来,咱包家的香火可就……”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他爹死得早,他又这个样,你叫我怎么向祖宗交待呀?”
“你这个脾气发的,”包老爷也急了,“怎么没头没脑的?楼房竖起来,孙子不是照样可以抱回来么?”
“你问他,看看能不能下个小牛崽?”
“怎么不能了?”二牛的声音不怎么响亮,“等几年,我会给你送回来一个胖孙子的。”
“等几年,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整整33了!还等几年,等几年我就要把土给埋住了。”
“怎么要等几年?不等不行么?”包老爷盯着二牛,二牛躲闪着包老爷的眼光,支支吾吾起来,“要等的,不等不行的。”
“我真糊涂了,搞不懂你们的话。”包老爷站了起来,“我回去吃饭去了,你们的哑谜我猜不着。不管了,不管了。”
“大老爷你别走,你来的正好,帮我劝劝他,我去烧火做饭,你就在这儿吃饭吧。”
二牛他娘进厨房去了。
剩下他们俩,包老爷重新坐了下来,“说吧,二牛,怎么就不能现在就让你娘抱孙子了?”
二牛低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跟你说不清楚。”
“我还没有老糊涂,说吧,我能听话的。”
“这个――”二牛真的迟疑起来,包老爷耐心地等了好半天,望着二牛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红,忽然就梗着脖子,大声说了起来,“我是包二爷呢。”
“包二爷?你何时成了爷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乱了辈分了。”
“我是说,我是被我媳妇包着的二爷。”
“被媳妇包着?”
“嗯,也不是媳妇。”
“你怎么绕起舌头来了?”
“直接说吧,她不是我媳妇。”
“那她是――”
“她是包工头,我是跟她打工的男人。”
“你跟她打工?”
“对,她每月付我工资,付我一万块。”
“这么多,打什么工这么多钱?”
“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是陪她玩儿。”
“天下竟有这好的事?你娘怎么还不乐意?”
“就是不能跟她生崽子。”
“钱倒是蛮多,不能生崽子嘛,当然也不行。”包老爷自言自语起来。
“大爷你听我说,我跟她签了10年的合同,10年以后,我再找个女的成家,我会给我娘抱个孙子回来的。”
包老爷习惯地摸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挣够了钱,再养个孙子也不迟的。钱是个好东西,以前没有钱不知道,现在有了钱,咱村子不是大大变了样儿么?咱包家祖宗,在地下也会笑得睡不着觉的。我记得周坳那个黑胖子,也是到了45岁才成的家,现在人家不也养了胖儿子了?等几年,我看也迟不到哪里去。”
“大爷,那就请你老去劝劝我老娘吧,她一个死脑筋,还是你老脑子好。”二牛裂开嘴笑了,他给包老爷殷勤地点着了香烟,“中华的,味道怎么样?”
“好,是好,比红金龙可强多了。”他吸了一口烟,“你娘那里,我来开导吧,女人嘛,总没有男人看得远。”
三
“二牛带着大老板回来了,人家可是远方的客人,咱们包家湾历来就是好客的,可不能让人家看扁了。”包老爷跟儿子说,“况且,二牛被他娘吼了一通,心里不好受,他觉得脸上过不去。咱们明天就请他们来家吃顿饭,让村里人瞧瞧,二牛真的是牛呢。咱村里,谁能开回来这么漂亮的车子?是二牛!”
“爹,我听文松说,包二爷就是给女人做临时男人,”砖子说,“在城里,被人瞧不起呢。”
“城里人,那是有钱撑的,咱不能跟他比。”包老爷有些生气,“二牛他,不也是凭本事挣钱么?”
“可他是凭相貌。”砖子不知趣,“听栗子说,这跟窑子里的女人差不多。”
“那不同的,不偷不抢的,他是在打工,也是挣钱的,挣的钱还多些呢。栗子,他帮人提泥桶,连楼房也盖不起呢。”包老爷敲了敲桌子,“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跟你媳妇去办好了。”
全村的人都知道,二牛升了辈分,成了二爷,帮一个有钱的女老板打工,自己也就成了二老板,难怪有高级汽车坐。听说二牛一出手,就给了他老娘10万块,开年他家就要动工做楼房了,那时,他家的楼房就是咱全村的牌子了。大伙儿看见二爷他娘还板着脸,就说这老太太也太贪心了,10万,这么多,要是我,高兴死了还来不及呢。见包老爷子他老人家请了二爷他们,就争着请二爷了。
包二爷懊恼了两天,见村里人并没有因为自己吵架,而瞧不起自己,似乎更羡慕自己了,往日满脸的愁云一扫而光,腰杆儿又挺得直直的了,脚下也就又轻飘飘起来。开始,听见狗子喊自己“包二爷”,心里还怪怪的,后来,见一群小伢们都这么喊,而且还带着巴结的口吻,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受用起来,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二爷了。
三伢子见包二爷走进家门来,马上招呼他坐下,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你没有记恨我逼你吃……我太高兴了,你们能来我家,就是瞧得起我。”他请二牛和他女老板坐上席,亲自为他们夹菜。“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三伢子满脸谦卑,“你赚钱,这么不费力。”
包二爷两杯酒下肚,小白脸就露出了两片红云。他嘿嘿笑着,“这得感谢这位钱老板。”他给身边的女人夹了块鸡肉,说:“这是咱乡下的土鸡子呢,绿色食品。”他转过脸来,对三伢子说,“俗话说,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呢。”
“包二爷,”三伢子的小儿子石头举起手中的杯子,叫嚷着,“我敬你一杯,祝你发大财。”
“真乖。”包二爷笑吟吟的,对身边的女人说,“哎呀,刚才忘记了,快给压岁钱。”女人拉开精美的小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红包,递给石头,“来,钱阿姨奖你的,你这么乖。”石头接过红包,扬着小脸说,“钱阿姨,我长大了,也要当包二爷。”女人“噗哧”一声笑了,“你呀,会的,一定会的,你这么聪明。”说着,白了二牛一眼。石头伸手摸了摸二爷的衣服,问:“什么衣服呀,这么黑,还这么亮?”“这是皮衣呢,你猜多少钱?5000多呢。”
“快过来,免得弄脏了叔叔的衣服。”三伢子媳妇赶紧拉过石头,石头不肯离开,继续问:“包二爷,你天天做什么呢,这么多钱?我爸爸天天给人送煤气,累死了,也挣不了几多钱。”
包二爷红着眼睛,说:“你叔叔呀,天天逛大街,看电影,跳舞喝酒玩游戏,快活得很呢。”
“啧啧,”石头眨着明亮的小眼睛,问爸爸,“你怎么不当包二爷呢?”
“别乱说,爸没有这个本事。”三伢子拍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怎么饭也塞不住你的嘴巴呢?”
二虎家为了请二牛他们吃饭,同媳妇两个忙乎了两三天。当年那一拳,让他换回了两颗金牙齿,总不能说是自己的功劳吧,他二牛如今发达了,不记恨咱了,咱得热乎一点,也算是在那个拳头上缠一层棉绒吧,让他好想些。这小子,艳福财运都不小,仗着一张小白脸,既赚女人又赚钱,天下便宜的事情,竟然让他给占尽了,多么婧的女人!他妈的混小子,当年那一拳要是打偏了,他脸儿破相了,看他有这么神气么?看来,是老天帮他呢。
唉,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怎么了,你?”媳妇问他。
“人比人,气死人。”他嘀咕着,“不比了,不比了。”
二牛一走进来,就把红包往三伢子的媳妇手里塞,“给,给我侄儿压岁的。”三伢子的儿子土儿看见二爷的金牙,就问:“二爷呀,你嘴里的牙怎么和我的不一样呢?”
二爷蹲下身子,搂着土儿说:“叔叔这是用金子做的牙呢。”
“用金子做的牙,为什么我不做呢?”
“这个――用金子做的牙,得好多钱呢。等你长大了,叔叔我送你金子做的牙。”
“好啊好啊!”土儿拍着手,高兴极了。
“二爷你好多钱吧?”
“叔我也不多,只比你爹多一点。”他顿了顿,忽然说,“叔住过总统套房,一晚上花的钱有这么多呢。”他伸出三个指头。
“这么多是多少?”
“就是――”他瞄了瞄三伢子的两层简易楼房,笑着说,“可以做你家的房子呢。”
“这么多?”土儿目瞪口呆了。
三伢子心里却隐隐作痛,表面上依然陪着笑脸。
四
包二爷知道,儿时伙伴只剩下文松没有请他。
当年,文松成绩最好,也最瞧不起二牛,别人瞧不起吧,就喜欢捉弄他,跟他闹着玩,虽然有时很恼火,可也很快活;文松却不一样,他瞧不起二牛,干脆离二牛远远的,经常斜着眼睛看他,这可最让二牛难受了。后来,文松考取了师范专科学校,读了大学,就更不同二牛搭腔了,仿佛没有这么个伙伴似的。再后来,他就回到了家门口,在镇里中学当了教书先生。二爷这回回家,也曾在龙凼边遇到过他,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二爷心里就怪难受的。
包二爷等着文松来请他。
他想送文松女儿500元压岁钱,压重一点,只要看到文松的笑脸,他心里就轻松了,舒服了。
文松媳妇催男人,“你看,别人都请了二牛,咱们也不能落下呀。是不是备一下。”
“不请!”文松语气坚定,“有什么请头啊?别人不知道他,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跟你说吧,女人被男人包着,叫包二奶;男人被女人包着,叫包二爷。二牛是什么,是被二奶包着的二爷。”
昨天,他路过龙凼的时候,正瞧见那个女人在塘边打电话,“干爹,我想死你了……你在那边享福,丢下我一人,你不知道,我多么痛苦呀。呜――呜――呜……什么,还要五六天才回来?你太无情了。我,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呢?大过年的……哎呀,你真狠心呢……好,我等你回来……”他立马明白了,她原来是个二奶。
“可人家有钱哪。”
“有钱怎么了?有钱也不能这么有钱吧?”
“可是――”
“别人怎么着,我不管,我管我自己。”他抱起女儿,“莉儿,你喜欢看戏不?”“喜欢。”“这几天镇里唱戏,咱们看戏去,好不好?”
包二爷有些心烦,就出门闲逛,不经意地就踱到了文松的家门口,看见一把大铁锁,锁在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中间,眉头就皱了起来。
回头时,看见包老爷在池塘边捞塑料袋,就问:“大爷,你捞这干么事?”
包老爷直起身子,说:“你看看,当年这个龙凼多么清啊,现在,哎,也变脏了。”
包二爷知道,这个龙凼可是老天爷赐给包家湾的福水。包家湾虽然背靠大别山,却常年缺水,传说老天爷大发慈悲,从东海龙宫里派了一条清龙,在一场特大暴雨之夜,降临到了包家湾,于是就成了一座圆形的大池塘,人们叫它龙凼。这座龙凼,一年四季清清幽幽,深不见底,干旱它不干,洪涝它不溢。包家湾所有的动物都喝它、用它洗刷污垢,乡亲们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它的生命。如今,它却也变脏了!
包二爷看见眼前的水,绿莹莹的了,塘边漂满了鞭炮纸屑;塘中间,有几片白云在晃荡。
“大爷,”他忽然说,“我赶明儿就走了。”
“慌什么呢,这远的路,回一趟难呐。文松还没有请你,急啥。”
“你看,我都长胖了,这家吃那家吃的。”包二爷又裂开了嘴,眼睛望着塘中漂浮的云。
“这个文松也是的,怎么不懂人情呢?”包老爷将几个塑料袋狠狠地甩到了树底下,惊飞了树枝上的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地往对面的村庄逃去了。
“再说,你几年没回来,也跟你娘多说说话,慌什么呢?”
“我娘?她个死脑筋,整天就翘着个嘴巴,没个好脸色。弄得人家怪不自在的,我倒没什么。”他顺手捡起一块小瓦片,奋力往塘中丢去,水中的几片白云立马四分五裂了。“何况,我也要上班去咯。”
包二爷转过身,就瞧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钱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嘴里直嚷嚷:“阿包阿包,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你?看你慌的。”
女人涨红了脸,“干爹,他回深圳了,在找我呢。我说我在广州玩,明天就回去。我得现在就出发。”
“那,那我呢?”
“你?你等着吧,等干爹走了,我再通知你。”“轰”的一声,车子就蹿出了老远。
龙凼边只剩下包二爷一个人,眼盯着脏兮兮的塘水发呆;塘中的那几片白云,又在自由自在地飘浮着,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包二爷心里空落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