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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公交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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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时候好像还没有MM这个词。

  我们是中学同学。

  她不是校花那种的。但在男生们私下的闲聊中,她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起初,我们没有什么交往,甚至好像不曾有过直接的对话。

  只是,有一天放学后,在路上,她的自行车没气了,推着瘪瘪的车,闷闷地走。我从后边赶上来,看见她那满脸沮丧的样子,不知从哪来了恻隐之心,就跟她搭了一句话:“我家有打气筒,这儿离我家不远了,打一下吧。”

  “是吗?” 她没有拒绝,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

  谁知那破车竟被扎了,打不进去。这下麻烦来了。我只好找来各种工具和胶水,帮她粘好了。

  幸亏我的自行车也常常这样,我已经学会了怎样应付这事儿。要不然可就丢份了。

  她走时候没有道谢,只是从衣兜里摸出一块什么纸来,帮我擦了擦碰到脸上的油污。我张着两只油渍渍的手,直直地伸着两只胳膊,挺挺地拔着脖子,任凭那块有点涩了巴叽的纸团在我的脸上胡乱地擦来擦去。那种感觉,怪怪的,说不明白。擦过了,她像欣赏一副自己的什么作品似的,左边歪头儿看看,右边斜眼儿瞧瞧,有点儿不满意,好像还要擦。我再也坚持不住了,忍不住吼了声:“好了没有?”她抽动了几下鼻子,把那个油渍渍的纸团,往我手里一塞,掉头,骑车,走了。

  这人,人家帮了你,起码要说声谢谢吧,没劲。

  可又想,人家好心好意帮你擦去脸上的油污,你冲人家吼啥呢?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因为还是跟从前一样: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

  可是有一天,放学比较早,我快到家门口了,她从后边赶上来,跳下自行车,冲我讪讪地笑笑。

  我想,又要打气,或修车吧。这回,我可千万别把油渍碰脸上。

  她说:“你好像挺喜欢看书的,我家有书。”

  “是吗?”我有些意外,但不是修车就好。

  “到我家去吗?”问句,可这明明是邀请。

  “好吧。”毫不犹豫,我答应她了。

  她家的确有许多的藏书,她自己的那个小屋与其说是闺房倒不如说是书屋更为准确。

  她不只是收藏书籍,也应该是看过许多书,提到书架上的哪一本,她都能说出些东西或道理来。当我翻阅脂砚斋的《石头记》时,她竟与我讨论起焦大那句“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究竟是笔误还是故意那样写的这样的属于写作细节方面的问题,我发现她有十分独到的见解。

  我不想在她这滞留太长,浏览一番后选了两本。

  “这两本借我,可以么?”当然是脂本的《石头记》。书店里公开出售的那种《红楼梦》,我早就看过三遍了,但这种用毛笔隶书手抄的,并且有金圣叹亲笔用蝇头小楷朱砂批注的《石头记》,可还是一头回见到。虽然只是影印本,也是稀罕物。

  “拿去吧,看够了再来换。”

  我也没说那个“谢”字。从此,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个默契――永不言谢。

  回忆起来,我们之间真的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

  就这样,她家就成了我的图书馆。就这样,我们成了文学之友。

  但我是不敢公开的。不仅是在学校,怕同学知道,更怕见她的家人。所以,每次到她家都是事先约定的,并且到了她家也是来去匆匆,除了一边翻书一边说些说书上的事之外,很少闲聊的。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先是她弟弟知道我了,我并不在意,小孩儿一个。后来,她爸爸妈妈也都见到了我,但都十分客气。我也就放心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去她家的次数渐多了,每次在那的时间也见长。

  有一天,刚要走,外边竟瓢泼似地下起雨来,她说,“过会儿再走吧。”她妈妈也说:“先别走了。”

  我犯了实惠的毛病,没走。还在她家吃了晚饭,回答了一些她妈妈提出的问题,尽管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

  天渐黑的时候,雨渐小了,我拿了她的伞,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还伞,她堵着门接过伞,说:“你先回去吧。”转身,关门。哦,闭门羹!为啥啊?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趁没人注意,她把一张小小的纸条悄悄地塞进我的手中。当时没敢看,上课了,还一直在手心里攥着,手心直发热。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把这小纸条夹在课本里悄悄地看了。

  “请你不要倒我家去了”,就是这样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那个“倒”一定是“到”字误写了。这不是她的习惯啊,也不可能是“红刀子,白刀子”的问题啊。并且,那字不象是她写的,歪歪斜斜的,完全没有了她那既秀气又工整的风格。怎么了?再细看,这纸条的上方好像是被撕掉了,在纸条的上方留下了一些或长或短的小点点儿,至少还有一行字,但没法猜到那是些什么字。

  我们坐同一排座,我不住地隔着好几个人侧头看她。她应该是知道我在看她,可她竟能装得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板。这一天,好郁闷啊!

  终于放学了。她急匆匆地跑了。我顾不得什么了,直奔她家去了。想要问个明白。为什么呀?

  可是,她家没人。准确地说,是没有人开门。

  哦,她不再理我了,连个理由也不给。

  我手里还有她的一本书,看完后,趁没人看见,同时也是她不在教室的时候,悄悄地放在了她的书包上。

  就这样,直到毕业,我们谁也没理过谁。

  毕业后,各奔东西,连面见也不到了。

  又过了几年,就在我几乎把她和那些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在公共汽车上相遇了。

  那天上车后,我把手中的硬币随手递给乘务员,对方却没有接。好疑惑。抬头一看,竟是她!

  纯属意外!好像是听说过,她没考学,到公交公司上班了,但我从来也没有过想去找她的念头。谁知道,竟这样,在这个她正在工作的公共汽车上,我们不期而遇。

  我傻愣愣地站着,掐着硬币的手有点儿发僵,不知道是应该收回去,还是应该递上去。

  “别买了。”就三个字。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像不认识一样,照顾别人去了。好尴尬!

  从车前到车后,转了一圈儿,她又回来了,那个收钱的小皮夹在她的胸前晃悠着,脸上挂职业性的微笑,一个典型的公交MM。

  “你在哪呢?”这不明不白,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人没法回答。但她脸上的一丝微笑,是与那个职业性的微笑有所区别的微笑,倒还可以证明,我们曾经认识。

  “到哪去?”又是一句这样的发问。

  “回家。”

  “还在那儿住么?”

  “嗯。”

  到站了。下车时我礼节性地向她招了一下手,“再见。”

  她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下车的人挺多的。

  车走了。

  从此,我怕坐公汽,不仅是怕遇见她,怕再有不收我硬币的尴尬,怕听那些不知怎样回答的问话,更怕我的尊严、我的心,再次受伤。

  春去秋来,不觉间到了年底,我又差不多把那次尴尬的重逢给忘了。

  可在年底,那个刚下过雪的下午,满街的人都在说,公汽翻车了,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乘务员从车里甩了出来,头撞到马路牙儿,死了。

  不会是她吧?几百个乘务员,怎么就会是她呢?

  但“年轻”和“漂亮”这两个词让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联想。我身不由己,急急匆匆地奔向了那个已经好几年没去过的地方――她的家。

  我希望开门的是她。如果开门的是她,我会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的。我要告诉她,那个整天在车上车下跳来跳去的危险的活,咱不干了!

  开门的是她妈妈,看神情,没事,但对我的到来却有些意外。

  “你……哎呀,你可好长时间没来了。快进来!”还是那样热情。我得确信,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绝对与她妈妈无关。

  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妇女;一个与我年龄相仿,个头没我高,但比我壮实的小伙子,还穿着军装。

  庭里摆着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菜。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和香味。

  哦,没事。不是她。

  既然没事,我就走吧。那种冲动的激情,已经没有了。

  “阿,有客人啊?”我这样说着,“那我先回去了。”

  “别走啊,总也不来,赶上了,就在这吃点儿吧。没外人。”她妈妈依然像当初那样热情,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屋里。“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她阿姨……”

  “阿姨好。”

  “这是……”她妈妈不知怎么了,话说出半句就打住了。但还是非常明确地说了出来:“这是她阿姨给兰子介绍的对象。”

  那当兵的,应该说是个军官,起码是个连职吧,唰地起立,向我敬了个十分标准规范的军礼。

  “你好,……”

  以下的话,我不记得了。

  “快点儿坐下。你们都坐。”她妈妈十分地热情。

  我发自内心地想赶快走掉。

  但那样不就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我的自尊,我的形象,怎么办?再说,她还没有回来,我的心里那个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没有被解除,我发现我非常非常想见到她,尽管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点儿缘分了。但无论如何也得坐一会儿,也得等她回来。至少,我也得确认一下吧?

  “兰子还没回来?”我也用她妈妈对她的称呼,而我从来没用过的这个称呼说话了。同时,也想确认一下,心中的预感肯定不是真的。

  “快了吧,早该回来了。”她妈妈对我说,“这孩子也是,昨天说得好好的,她今天休班,可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在到现在还没见个人影儿。快了。咋地也该回来了。”

  她妈妈是在回答我的话,可眼睛却在瞅着那个一直工工整整地挺直了腰板两手分别放在两膝上稳稳当当地正姿坐着的军人。我猜想,她爸爸,那个军人出身,至今依旧保持着军人风度的老头,一定喜欢这样的形象。

  我觉得我真的该走了。既然她没事,却又显然是人家的好日子。别揽和了。

  唉,自讨的,没趣。

  可就在我要起身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她妈妈几乎有点儿条件反射地说:“回来了!”并且好像有什么事终于让她们放心了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冲向门口,那介绍人阿姨紧随其后,那军人也直直地就像接受检阅一样立了起来,一脸的严肃。

  我突然感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且是为那个说不得的感觉而来的,见面说什么呢?我更觉尴尬了。

  我真想夺门而出。

  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她,而是几个面色阴霾的男人和女人。

  走在前边那个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经理,这是工会主席……”

  完!我的预感千万别是真的!

  来的人都坐定了,我悄悄地靠在一边,听他们介绍情况。

  那经理长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咳,其实,这事儿本来是不该让她赶上的……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她王姐家有点儿事儿,她主动替的班……出事后我们还不相信是她呢,今天她应该是休息的,怎会在车上呢……”

  她的妈妈脸色蜡黄,明明在哭,却没有眼泪,颤颤微微地说:“啥也别说了,就得算她命薄……这该死的丫头,今天一大早的,跟我沤气,走的……”说着,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她的爸爸从厨房过来,两眼红红的,直直地瞪着她的母亲,惨惨地,低低地,说了声:“就怪你……”往下就说不下去了,手扶着墙,不住地把自己的头往门框上磕,大家急忙上前扯住了他。

  我听明白了……

  我陪她的父亲去医院看了她。

  太平间外有许多来看她的人,都是她的同事和朋友。

  有人在窃窃私语: “就是为了躲他么?”

  “挺帅的啊,咋就连面儿也不想见呢?”

  “别瞎猜!不是。”

  “是个当兵的……”

  “可这个是谁呢……”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谁,我应该是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