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留茶马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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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小叶是在丽江古城,当时她正在青年旅馆找一起走茶马古道的游伴。她说从深圳来,久被城市的喧嚣折磨,一直想去走这条绵延盘旋在群山中的神秘古道。
我正好联系了一支要到碧土乡和扎玉镇去收购蘑菇的马帮,锅头(马帮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叫多布茸,沿途要经过澜沧江、怒江和五千多米的地拉雪山。姑娘说想AA制一起走。姑娘圆圆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穿一件蓝布外褂儿,像小时候邻家小妹妹。想到能为我分担一半费用,我答应了她。
第二天清早,丽江四方街广场的店铺木板门面暗红,三三俩俩闲坐的老人在一起,大概没什么好聊,只是静静坐着。溪沟里的水波透明清澈,鱼儿闲游。
马掌钉好,鞍鞯扎稳了,帐篷和炊具驮上马了。我们的马帮踢踢踏踏地从青石板铺砌的路面走出了丽江城,首尾相连,鱼贯而行,场面壮观。
依布图娃是多布茸的女儿,一个长得非常亮丽的纳西族女子。她在一所大学读植物学,学校放暑假,她想跟她爸爸沿途去采一些植物标本。此刻她骑在马上,好奇地对我笑笑,我也骑在自己马上对她笑笑。
沿金沙江峡谷上游前进,两边全是高山。肆无忌惮的长江在这儿只变成了可怜巴巴一窄黄色水流。我们下马,依布图娃说有恐高症,她走在我身边,抓住了我的衣服。我有点紧张,长这么大,还没有姑娘在悬崖边我把我当救星,让我陡增一股男子汉的勇气。
依布图娃身上有股麝香味,她的长发被峡谷风老是吹到我脸上。突然,她一脚滑了下去,我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她。我的心如兔子一样跳,脸也红了。依布图娃站稳,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轻声地骂了一句:“流氓!”我怔住了,心想,我只是拉你,并没有坏意,怎么骂我流氓啊。
她又一个趄趔,我下意识地又要去扶她,被她一手挡了回来。
我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小叶在前面说,啊,有树林,是平地了。
小叶一蹦一跳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她的裙子随飞舞起。转过一个弯,果然一片山地,许多树上如烟丝的树条飘挂下来,像绿色瀑布。依布图娃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和小叶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走着。
我抑郁地翻下一座陡坡,突然看到一片草地。草原上盛开着各种色彩鲜艳的小花,犹如新嫁娘的花衣。草地中间有一群穿红披绿的人敲锣拉琴。正是黄昏的时候,马夫们摘下马的“口罩”,马儿打着响鼻找草吃。马夫们搭起了帐篷,烧起了篝火。
那布茸说,这儿是哈古村,藏民在跳弦子舞,大家可以去凑热闹。我们几个飞奔过去。
小叶拉着依布的手,我向依布走去,不知怎地走到她面前突然避开她的手而直接去拉小叶的手。依布伸出来本来迎接的手只好尴尬地缩了回去。我们学藏民的脚步跳。可是跳得很别扭。几次我把脚踩到小叶的脚上,害得她老是发出大叫声。一次在转身时,我甚至在小叶脸上摸了一下。小叶羞涩地笑了一下,像夜色中一道明亮的闪电一样很快消失。
一曲结束。我们也坐在地上。我捡起一根枯枝本来想画小叶的脸,不料画成了依布的脸,小叶夺过枝,在脸上画上我的眼睛和嘴巴。看着四不像的画,我们几个哈哈大笑。
第二天,我在河边洗脸,河边有一片炫红的花,叫狼毒草,如果你去折,它的枝会渗出奶白色的汁液来,这种汁液会把人的皮肤毒肿。起初我不知道,这是依布让我知道的。当时她走过来,露出高傲的神态,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听说你昨完跳舞很高兴。”
“你也不是很高兴嘛,”我反唇相讥。 “我高兴是有分寸的,哪像有些人,一高兴就露尾巴了,警告你,不要给点阳光就灿烂。”她在我面前挥舞了一下拳头。
“什么意思。”我生气了。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拉着别人的手不肯放,不要以为我没看到”。
“我还是不明白。”
“你看,这花多鲜美啊,摘一朵吧。”她突然指着狼毒草说。
因为我不知狼毒草能毒人的皮肤,就摘了一朵。狼毒草的汁液一下子粘上了我的手指。“咯咯咯”依布突然笑,笑完她就跑掉了。
我的手指开始痛了,皮肤呈现出红色。我对一个马夫说了。马夫取出刀,在树林里割了一种草敷在我手指上,这时手指已经肿得像根香肠似的,痛!
狼毒草,如美丽的少女,用她的恶毒守护着尊严。
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了红色的澜沧江边,看到了雄伟的梅里雪神山,冷峻而孤傲,直插云层,雪比云亮,云比雪白。在江边休息的时候,我拿出电脑,想把照片冲到电脑里去。突然,出现一张依布的照片,依布在草地上跳舞,举着手,像天鹅展翅要飞翔……
我是个牙眦必报的人。我不想让依布这样留在我的电脑里。便把依布的身体剪了,只留一个头。想想不好看,我又翻看其他照片,把小叶的照片选取出来,剪辑下身体,然后填到依布的头下。哈哈,看依布变得这么怪,我就笑。
突然感觉后面有人。回头,原是小叶。她笑嘻嘻地站在背后,说:“你偷藏美女啊,给我看看。”说着伸下手来。
我马上关掉相片,说:“不给!”
“是哪个心上人啊,这么舍不得,怕被我这种粗俗的人玷污了啊?”小叶生气了。
“你哪粗俗了?”
“我哪有人家长得漂亮啊,有才能啊!”小叶故意学我的语气和姿态,夸张地做着动作,说。
“好好,给你看。”我连忙哄她,打开电脑。
“谁稀罕你看哩,你给我看我还怕玷污我眼睛呢!”
“哎呀,是什么美女啊,其实就是你!”
我便把这三不像的照片给她看。
“哈哈哈”,看到自己在电脑里变成这个样子,小叶笑了起来。
笑完后,她突然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仰头问我。“是我变成了依布还是依布变成了我?”
“哦,对不起,我只是好玩,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妥,我马上可以恢复完整的你!”我慌忙解释,“不,不用了!”小叶轻轻的按住了我的手,好像很懂事似的说,“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小叶温柔地看着,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泪光闪动。我忽然一阵心跳,感到脸发烫。
“依布有她爸爸和马夫们保护,整个马帮都是她的,我什么都没有,在险山恶水中,有点怕的了。”小叶这样说。
“有我在,怕什么样啊?你当我妹妹好了,我会照顾你的。”
“真的?”小叶灰暗的眼睛掠过一丝亮光:“旅程结束,如果你到深圳我家去,我烧沙井鲜蚝给你吃!我烧出的菜,又香又好吃。”
“真的?”我也高兴得说。小叶圆圆的脸,似乎鲜美的沙井蚝。沙井蚝色泽黄黄的,流满了油,咬一口,又嫩又鲜,在荒山野岭中真是馋人。
马夫叫我们吃午饭了。
下午我们必需要翻过地拉山口。土碧乡就在地拉山口那边。土碧乡是茶马古道上蘑菇的集散地。马帮要在那儿收购一些蘑菇。
荒凉而孤寂的山岭中,一直响着我们马帮长途跋涉的铃声,单调寂寞。峡谷相连。不知是峡谷形成了河流,还是河流造就了峡谷。
下午两点,山路一截截增高,树木越来越矮,草越来越稀。我的呼吸越来越紧张。海拔近五千米的地拉山口层峦峭壁,触目惊心,昨天下过暴雨,山路全是乱石泥堆,右边是万丈悬崖。狂风吹过,飞沙迷眼,我一边帮小叶背着包,一边手足伏行。我们必须在五点之前赶过去,否则,晚上的 风暴就有把我们卷入深谷的危险。
我们就这样餐风露营在野外。不知翻过了几座山。翻过最高的雪山时,气候特别寒冷,山谷幽暗,阳光难以照到。举目东望,天空黑雾迷迷,像是细罗筛筛下的黑色粉末,据说这就是所谓的下黑霜。
当我们转过一个山角,下望,看到两山的一个峡谷里山萦水绕,梯田叠叠,江流平缓,林木郁葱,屋舍栉比。便走进了碧土。一个满脸皱纹,穿着兽皮鞋,挂着腰刀的藏族大汉,笑呵呵地迎上来与多布茸握手。
到了商人家。商人家已摆上了二桌酒席,大缸酒、野猪肉、核桃……商人乐呵呵叫我们吃。
那布茸兴奋地像老鼠掉入白米缸,敞着胸,大口喝酒大声吃肉,好像饿了好几天了。“干!”“干!”觥筹交错中,那布茸吃得汗水淋漓。
商人连向我干了三大碗。我有胃病,胃痛,头晕,想吐。“不行不行。”商人说。我知道再喝下去我的胃要出血的。小叶夺过我喝了一半的杯子,说:“他和我是一家人,我代喝了。”说完仰起脖子就把剩下的酒喝了。
“好好!”商人兴奋地眼睛通红,马上又斟满了酒碗。向小叶干。小叶不假思索地举起碗。我感激地看着她。酒十分烈,看得出小叶很不喜欢酒,是痛苦地在强迫自己,酒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可能是喝得过份了,小叶皱着眉头,捂着胸口咳嗽,脸憋得通红,汗水都咳嗽出来了。 “哼!酒不好喝吗?”依布看着小叶痛苦的样子,好像有点幸灾乐祸。
我赶紧给小叶敲背。
依布对商人说,“人家小姐会喝酒,你再敬啊,否则显得主人太不客气了嘛!”
“是啊,是啊,喝,喝。”商人马上站起来又给小叶斟满。
我用眼神指责依布。小叶仰起脖子又喝了。这下她有点喝多了,摇晃着坐下来。我赶紧又给她敲背。
“哎呀,你敲得太重了,我来教你。”依布把我的手挡开,她站到小叶背后,握起拳头,轻轻地落在小叶背上,两拳相叉,一上一下,像蜻蜓点水,不冷不热地说:“看到没有,要这样,才不会痛,才会舒服。”
“是啊,舒服,舒服。”小叶迷迷糊糊说。小叶喝醉了,趴在桌上呕吐。商人笑着叫好。
小叶突然说,“滚,你滚。”依布被小叶一把推开,小叶拉住我。我把小叶扶到里间去休息。小叶哭着拉着我的衣服要我陪她。我只好坐下。“哈哈哈,她给我骗了……你知道吗?我没醉,我什么都知道,我只喜欢你,哈哈。”
我可怜地看着小叶如秋风中的叶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第二天,依布要我陪她到山上去采植物叶子。 “你能为小叶坐上几个小时,却不肯为我采标本,这是什么道理?”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
碧土乡有一条玉曲河,河上游有一片原始树林。林中草木竞高,满目流翠,山崖舒展,树木远近高低,莫可测。石头上、地上、树上都是青苔,青苔在这样地方睡了千年,竟睡得湿浸浸的。绿的山风绿的阳光,染绿了我的思维和情绪。
我和依布走进树林。很快,依布不见了。越向前走,越荒蛮。厚厚的树叶像地毯一样铺着,人踩上像踩在弹簧上。到处是乱石堆和杂草,左右寻找,也没找到依布。
走出树林那头,我看到了一个宁静的湖泊,犹如处女一样静静躺在林间,皎皎动人。漫漫烟水,隐隐云山,水天一色。红的是一湖阳光蓼草,绿的是满目芦叶摇晃。有成群的水鸟在浅滩上栖息。令人神痴意迷。
正是天热人汗淋漓的时候,我在湖里洗澡。回到林中,我看到依布安然在采草叶。我故作镇静。她告诉我什么是毒草,什么是草药。我的手不小心被圆齿火麻树枝刺出了血,依布抓起我手指,用嘴吸吮,说不这样做手指以后会发烂的。然后,掏出手帕包扎,她的手指都会颤抖,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我以前对你太不礼貌,后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呢?你真傻!”
湖边,对对奚鸡,游戏在沙渚矶斗,双双水鸟,睡宿在树林沼泽。草叶纷纷犹如万片鳞,堤岸露花好似簇簇千双币,一种不知名的鸟叫:“苦呀,苦呀!”一声高,一声低。在荒山野岭中,令人莫然惆怅……
当我离开树林湖泊,再回到碧土村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到小叶身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低着头。
小叶太抑郁了。一个上午就晒太阳。我说:“我带你去爬山吧”
我们朝我和依布去过的相反的一个山坡走下去,走过崖坡,下面就是玉曲河,黑色的玉曲河水终年滚滚下流。阳光看很好,满山坡的野花在风中摇晃。
“多美的鲜花啊”。小叶站住,轻轻地说。
“是啊,多美。”我说。
然后我们又并排往前面走。
走了一小段路,她站住了,看了我一眼,又说了一句:“那么多的鲜花。”
我说,“是啊,那么多。”
于是又走了一点路。小叶突然站住,回头看花:带着伤感的口气说,“这么美的花!”
我转身,看到她往回走,倚在一棵树上,低头,双肩颤动。走过去,才发现她在低声啜泣。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俯在她耳边说:“花在自然水山中,显得真正的美。”
小叶哭出声音来了。
“我们采花去吧。”我说。
小叶的哭声重了。
“我把山上的花全采下来,送给你!”
小叶仍旧哭。
“我把全世界的鲜花全采下来,送给你!”
小叶双肩剧烈抖动:“你不会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心上有别人。”小叶的声音像蚂蚁钻进我的耳膜,割痛我的心。
“你答应过我要烧深圳鲜蚝给我吃!故事从那儿开始!”我突然意识清醒地说。
“你骗我。”小叶突然转哭为羞涩地笑,这种羞涩只有女孩子在情人面前才会出现。我感到背脊发烫浑身是汗,真不知该怎么办,我终于说: “你怎么知道我和依布好了,她已经在树林里做了我的新娘。”
“什么?”小叶推开我,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然后,她突然恢复了笑容,故作镇静地说:“那不是很好嘛,祝福你们啊!”她说得很不在乎。
“是吗?”我的心很痛。她说话越轻巧、自然,我的心越痛。
我们往回走了一点路,泥路有点坑洼。突然,小叶一个趄趔,她踩了一个空,脚下一块泥土蹦踏下去,她两只手像挣扎逃飞的蝴蝶翅膀乱抖,我赶紧去拉,可是只是碰到了她手指。小叶像被割倒的草,一声尖锐的叫声像刀一样刺破了天空,划了一个弧线扎入崖下。崖下就是玉曲河。我傻眼了,看到小叶的脚刚踩过的地方,一块新鲜的泥土扑拉拉跌到玉曲河里,不见了。
我赶紧追河水下去,可是汹涌下滚的河水立刻把小叶往下冲。小叶欢快地叫喊着,她挥舞着四肢,还抬头看我,把手伸向天空,叉开五指,五指在空中的风雨里像一朵盛开的梅花,手臂像孔雀戏水拍打。我想我满脸布满横肉,鹰鹫似的眼睛射出凶光,拼命地往下游奔去。我的脸上全是泪水。我尖叫着,只看到小叶修长的身子在水中左摇右摆,时不时把地昂起头,可水一次次把她盖下去!
“你不要下去!小叶,你说过你要烧深圳鲜蚝给我吃!”前面是一堵悬崖,我跑不过去了,眼睁睁地看着浊色的河水滚滚地把小叶冲下去,我歇斯底里大喊。泪水灼痛了我的眼睛。
小叶再一次露出水面,我听到她尖锐地一声大叫,空气被剥裂开来,然后她就钻入了水下,不见了,像一片叶子被汹涌的浪卷着冲下去。我望着水面,希望她被冲上河滩,然后爬上岸对我灿烂一笑,说:“深圳鲜蚝!”
这时我又看到了小叶,看到了远处水面上一点红色,那是小叶昨天烤完火后换上的红裙子,红裙子飘展开来,在水面上像一团火,熊熊燃烧,刺痛我的眼睛,令人眩晕。
红裙子越来越小,最后我好像看到了一双露出水面挥舞的手。这双手在我弥漫黑暗的放大了的瞳孔中渐渐消失了。
我麻木地尖叫着。蹲着身子。我看到碧土乡有许多村民向我跑来。我走到了河滩,朝下游机械地走, 村民跑到我跟前,问我怎么了?我手指着远处消失了小叶的水面,“呵呵”,我笑了。我突然感觉天翻地覆,感到玉曲河像银河一样从天上倒下来,无数星火在眼前飞起、落下。地球爆炸开来,水从地心爆发出来,从我的头顶没下来,接下来一片黑暗。我晕倒在水里。我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可是水像山一样压了过来,我拼命挥动手脚,世界末日到了,我胸口有点闷,听山上的风吹过,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像群魔的鼓掌。
依稀中,我好像看到了小叶,她火一样的身体从水上飘了起来,像一只红火鸡,歌唱着,在我头顶微笑,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忽然,红火鸡展开双翅,轻轻地飞了起来,是那么轻盈,轻盈地像朵朝霞云,像一团气,在我头顶盘旋了一圈,突然向高空飞去,没入了黑蒙蒙的云层里,在我弥漫黑暗的放大了的瞳孔中消失,一片空荡,我脑中是无边的空白……四周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