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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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面前,我们没有救助,但我们绝大多数依然存活着;在平安环境,我们彼此关爱着、自由地作着本能的工作,我们快活着,就像我曾看到的洋洋那样。当然,这种情景,好像今天的洋洋少有了。
洋洋起床的时候,太阳摸进他那间由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层楼房加层的一间厨房改成的小屋,晒着他圆鼓、白嫩的小屁股差不多两个钟头了。今天是星期日,他的祖母,一位多病的老太婆,不忍心叫醒他。在老人的眼里,孙子还是个小不点,是根嫩芽,犯不着每天起早睡晚为身外之物苦了自己。这人生在世,其实能生存、自我愉快就得了,没必要为一些强加的东西去为难自己,危害他人。
我知道,洋洋喜欢这间小屋,尽管刚好能放张小木床、一张小木桌、一把小木椅;因为窗户朝阳,又紧捱院子角落的高大泡桐。春天来后,日益硕大的树叶在太阳的光照下,将茸茸的绿色送进他乌亮的双眸,春天便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烂漫;到树上开出白里泛红的花朵,他便打开窗户,站在窗沿,一只手扒住窗棂,一只手伸到树枝折一朵鲜花,然后送到鼻孔之间,贪婪地吮吸着清新、淡雅的花香,心里也仿佛开出灿烂的花来。最让他开心的是每在清晨,总有两只身黑肚白的小鸟从茂密的枝叶间飞到窗前,热闹地鸣叫着。他向它们做着鬼脸,也鸣叫起来。两个小家伙便将翅膀翘得老高,用尖尖的喙肆无忌惮地啄着窗纱,想飞进小屋,教训一下这小子的大不敬。
可是,洋洋必须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屋,母亲在隔壁的房间催命似的喊他去盥洗,去上学。他走时,打开纱窗,意欲让它们进来玩耍。但至于他走后,鸟儿是否光顾过小屋,只有我知道。他回家后,看到的房间仍旧走时那般模样。时间长了,两个小家伙不怎么怕洋洋了;洋洋对它们从来没有恶意。于是,在他星期天做作业疲劳或烦厌时,它们便飞到窗棂上,逗他玩。他停下功课,去捉它们,但它们总让他快到手又不能如愿。有一次,两个小家伙趁他不在家,飞到小屋里。他不动声色想逮住它们,当他偷偷挪到它们跟前,准备伸手去捉,那两个小家伙倏地飞走了,鸣叫着,十分得意。洋洋失望、气恼,眼睁睁地望着它们的自得。不过,它们过了一两个钟头才敢飞到窗前,像平时一样呆头呆脑地扑棱着翅膀,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看着洋洋写作业。他没有去理会它们,直到作业做完,或者觉得有玩下的必要,就再去抓它们。
我看得出,洋洋不真心想抓小鸟,只想逗逗它们,让它们感到人类的安全,感受人性的善良。同时,小伙伴们都让娘老子锁在家里完成老师布置的本来写不完的作业,还要面对父母规定的功课。他深感孤独,觉得美丽的世界太枯燥,是它们给他带来了快乐与轻松;以致放学路上,他总捉些虫子或者挖点蚯蚓,放在窗台上,让它们享受一顿美餐,我于是也能沾点光。
小鸟对洋洋也很友好,认为跟他交朋友不会有生命危险。像洋洋喜爱在母亲面前撒娇一样,它们在他面前有些肆无忌惮。夏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它们就唧唧喳喳,把他从梦中唤醒,倘若遇上窗户大开,它们还飞进屋,立在桌子上叫唤,生怕他睡懒觉,生怕他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它们的存在不久让洋洋的父亲知道了。
洋洋的父亲前几年下岗后,便与老婆在小区门口做起了卖开水和灌煤气的生意。他们为人算忠厚,肯吃苦,又节俭,生意过得去,家里衣食无忧,只是洋洋的祖母身体多病,吃药打针需要开支不少,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每逢上面有救济款物,到洋洋父亲知道后,去申领,单位领导、社区负责人说,已分给困难职工。可是,几个穷哥们在一起闲聊,都说没领过什么救助。他由此在心里对领导、对社会不满。5月19日这天下午,防空警报拉响后,他正骑着破自行车灌煤气,像平时那样在小区院子大喊――“灌气哦――”
“收破烂啦――”一个头戴旧草帽,肩背蛇皮袋,手握耙锄的中年妇女仿佛也在呼应道。
院子里的麻将声不断。一个女子突然尖声叫道:“报警了!”过会儿,她又喊,“和了!”
一个婆婆拿着开水瓶向洋洋的母亲走来,说:“默哀三分钟。”
“开水还没开。”洋洋的母亲答道。
我穿梭于H城的大街小巷,想看下人类在特殊日子的壮举,可是面对像人类的看家犬那样大摇大摆的我,无人问津,各人竟忙着自己的事。听父辈讲在遥远的古代,像我这样的过街之鼠是很危险的。如今,人类文明了,谁还管得上我们呢?我们的危害说到底也仅只想填饱肚子;而且据从灾区过来的同胞们讲,人类并不怎么聪明,眼见它们亟亟搬家,也不晓得作好逃难准备,偏偏相信那鬼地震仪器,有的甚至大祸临头,还为各自的欲望忙乎、争斗……唉――
长长的防空警报声下,行人、车辆肆无忌惮地穿梭来往。突然,在一条街道上,所有的车辆嘎然停下,摆成长长的车龙。我想,人类的确具有大悲悯心。可是跑到最前面一看,原来是一条棕色的雄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只白色狮毛狗实行强奸。围观的人群与停下的车辆仿佛在向这位雄狗致以崇高的敬意,以显示人类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宽容与博大!直到它干完那件大事后,车辆才恢复通行,街道两旁围观者才啧啧地散去……
而洋洋呢?好像与众不同。我一直关注着他,为此,我不敢伤害他,哪怕在他小屋里洒泡尿。我想,洋洋定会与过去一样认真做功课。他是个听话、上进、善良的人类中的完美者。
第四天,我巡视H城一圈后回到洋洋所在的院子,觉得这里好像发生了点什么。我陌生起来。爬到洋洋的小屋,他趴在桌子上哭泣。旁边依旧放著书本。他的祖母站在他身后,抚摸着他的头,说:“乖,洋洋。快吃饭,上学。”
洋洋仍在“呜呜”地哭。
祖母又说:“你爸看奶奶身体差,家里又缺钱买好东西奶奶吃。看到那大只鸟飞进屋,就……”她说到这里,咳嗽了几下。洋洋抬起头来,看了眼祖母,赶紧起身踮起脚尖去拍她的肩背。
“别哭,好孩子。奶奶过些时,去街上帮你买只鹦鹉好吗?”
洋洋真的不哭了,他说:“奶奶,我不是怪您。可我爸,刚才不应该骂我败家子。这次学校组织捐款,同学们哪个不是几十元?灾区的孩子多可怜!我只将吃早餐的3元钱捐了,跟爸爸一说,他就那凶……”
“奶奶晓得洋洋是个好孩子,你爸不好。中午回家,看奶奶如何教训他!”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艰难地走出小屋,过了片刻又回来,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对他说,“把它喝下,去上学!”
他接过饭碗,喝了一口,马上吐出来,把碗往桌上一放,拿起书包走出小屋。
我看他眼泪唰唰地流淌。等老人离去后,我爬到碗边,闻了闻,真香,不由得喝了几口。原来是鸟汤。祖母舍不得自己独吞,特意留给孙子的。我可不管那些,学着人类一样,只要自己肚子舒服。不到两分钟,一大碗汤全部流进我的腹中。我大腹便便,仿佛一个官爷,在洋洋的床上、桌上溜达一圈后,顺着下水管道来到大院。
大院今天似乎极热闹,有个如我一样大腹便便的官爷在院子中间指手画脚,叽哩哇啦。
原来他昨天到小区管理办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当天就吩咐手下把那棵高大泡桐砍掉,今天又着手部署建小区花园事宜。手下惟命是从,俨然木偶,纵然想发些真知灼见,话到嘴边也就无形地消失了,仿佛他们已习惯于几千年来祖辈们遗传下来的木然与盲从。我和几个弟兄打从大院路过,他们像睁眼瞎,直到那个大腹便便者一声吼,才马上拿起武器向我们追来。此时,我们早已逃之夭夭了。
晚上,我记起去看洋洋。他的门窗关得风都无法进去。我只好趴在窗棂,看眼他。他坐在桌前,愣愣地出神,没有看见他的书和作业。我从他失神的双眼里,读懂了他的不幸。
夜很快过去了。天刚蒙蒙亮,有只小鸟飞到小屋的窗前哀号着。是在寻找它的同伴,还是看望它的朋友呢?洋洋此时正沉浸在梦中,喃喃地自语着――老爸,我与你没完!又好像在说:飞吧,飞到属于自己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