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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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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当我厌倦了寻找,我就学会了找到。

  ――尼采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匆匆忙忙一场梦。

  霸王别姬,其实是姬别霸王。

  当程蝶衣伸出纤纤素手抽出段小楼腰间佩剑,一挥而就,应声倒地时,一声“小豆子”的清晰童音响彻舞台。粉墨登场的,本应是项羽和虞姬吧。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一句台词小豆子却屡屡念错。幼时入戏班,手有六指,师父不收。深陷烟花柳巷的母亲不能将日渐懂事的儿子带在身边,狠狠心挥刀剁下小豆子那多出来的第六指。可怜可敬的母亲蒙上小豆子的双眼,等到这哈气成水的冬日冻僵儿子的小手,挥刀而下……冰天雪地,血液也似乎凝固了,小豆子拉下蒙眼布,盯着自己的灰白的手指,沉默。良久,手指奇痛无比,血染手掌。母亲留下一袭长衣,抽身离去,永远地。

  命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小豆子悲惨人生的序幕。经历人生大恸的小豆子倔强怪癖,沉默寡言,备受欺凌,但很快得到性格豪爽爱打抱不平的小石头的爱护,他常替他挨打顶罪。小豆子感激于心。悲情的果子已经埋藏在小豆子柔弱的心里。

  少年小豆子因忍受不了师父的打骂愤然逃跑。凄凄然,已经清秀妩媚的小豆子一步三回头,是那从小爱护自己的小石头哥令人魂牵梦萦呀,走吗?走吗?刚强坚硬的小石头愤慨的脱下马褂摔在地下,痛心疾首地冲着小豆子的背影喊:“你跑吧!你走吧!反正你这个人也是废了!”能吃苦耐劳的小石头扭身回头,回到自己的戏班,他认了自己的命,他相信自己,相信师父的话,只要肯吃苦,将来一定能成为戏曲名角。

  小豆子逃出了牢笼,却心波荡漾。全是不舍呀,不再有小石头哥的保护爱怜,生活还是那样可亲吗?惶惶然碰到京城第一名角,万人吹捧,众相护驾,点头哈腰,衣锦繁华。这是唱戏的能达到的排场和归宿吗?这是小石头哥要为之奋斗的名角之梦呀?出人头地!小豆子天真清秀的双目送走众人簇拥的名角,神思恍惚回昨日。为什么不拼一次,为什么小石头哥行?小豆子折回身跑回戏班,去见小石头哥,去学真正的戏。

  又见小石头哥,情何以堪!

  小豆子从此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戏,爱上了唱戏,同时,还有那小石头哥。

  小豆子开始唱青衣、花旦。面目娇媚,身段妖娆,清眉秀目,艳丽薄唇。在在小石头哥全心全意地爱护下,小豆子怯生生的长大了,在小石头的背影中,永远的轻轻切切。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小豆子却屡屡念成: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拿烟杆伸进小豆子嘴里死命地掏呀掏,“我再让你错……”

  鲜血顺着嘴角滴落,戏词也滔滔不绝一字不差地溜出小豆子鲜红的小嘴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镇定的表情,妩媚的唱腔,娇艳的神态,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娇娥”。小豆子唱起戏来投入又真切,让人陶醉,使人动心,天生一个“角”呀!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那,悲情的果子迅速发酵。小豆子终于把人生和戏梦弄混了。人生如戏,戏又如梦,梦里人生。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时不时弄不清楚自己是戏里的美娇娥,还是生活中的小豆子了。

  恍如隔世。昔日调皮捣蛋的小石头和内敛宁静的小豆子终成名角,世人吹捧。《霸王别姬》唱得红遍北京城。雄伟豪迈的西楚霸王和百体柔情的美人虞姬珠联璧合,成年了的成熟勇猛的小石头和双目含情的小豆子情深意厚,艺名为段小楼和程蝶衣。业已成角的小楼在红尘烟花中结识妓女菊仙,也接受了菊仙天真纯朴的爱情。率性的小楼娶了菊仙,两人深信相爱至死不渝。行侠仗义的段小楼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男子汉气度让人折服和感慨,而且没有人会怀疑他这一正常的人生状态。可是,他忘了,他是虞姬的楚霸王,他只能爱护虞姬。

  身穿戏服的蝶衣看见亭亭玉立于小楼身旁的菊仙时,圆睁双目,心弦颤动,全身发冷。他仍然停留在戏里,他是虞姬呀,可是他那一心所靠的大王呢?纤指颤抖,他却看不清楚,戏里的霸王如今是男子汉段小楼,爱的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如火女人菊仙,而不是戏里不切实际的冰冷的风华绝代的虞姬。蝶衣神思恍惚。生活中实实在在的菊仙对峙着戏服包裹下风华绝代的虞姬。蝶衣弄不清楚为何段小楼把他抛弃了,我只有小楼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抢走他?霸王就是这么抛弃虞姬的吗?菊仙,都是这个女人!蝶衣爆发了。横眉冷对,妩媚痴情的虞姬摇摇立于亲密的小楼菊仙面前,心弦挣碎后,冷冷的,恨恨的望着菊仙。只有恨。“咣”一声,霸王剑跌落在小楼菊仙面前。只有恨。蝶衣翩然而去。

  迟钝简单的小楼出于惯性和本能仍是尽可能的照顾蝶衣,却是更多更多地陪伴爱妻。蝶衣心如刀割。

  日本侵华,天下大乱。刚直不阿的小楼携菊仙卖瓜,而全心向戏的蝶衣的眼里却只有两个世界:懂戏和不懂戏。既然霸王不在了,蝶衣就只剩下戏了。没有霸王可以唱《牡丹亭》,还有《贵妃醉酒》,横竖没有了小楼,给懂戏的日本人青木唱几场又如何?和汉奸袁世凯在一起又如何?空虚偏执的心已辨不清是非轻重,全是因为爱吗?

  文化大革命,人心丑恶。敦厚豪爽的小楼如何?还不是在命运的威胁下选择了背叛?出卖蝶衣,指证虞姬。戏服于身风华绝代的蝶衣麻木着的倾城倾国的面庞,闪烁在烁烁火堆旁,残碎的脂粉妆扮模糊了他那寂静如水的美貌。只有恨,还是只有恨。菊仙高叫着小楼不让他出卖可怜的蝶衣,她焦急的声音沉闷疑惑――命运的威胁下坚强刚直的小楼难道屈服了?菊仙的呼喊并未惊醒小楼,却唤醒了蝶衣。蝶衣看着这个女人,嘴角显出一丝恶毒的笑意。蝶衣疯了,世界疯了。他双目含恨逼向菊仙,揭发,我揭发!她是妓女!

  菊仙愣倒在地。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瞠目结舌的菊仙绝望了。她无话可说,只是呆滞的转过身,轻轻的向远处走去。模糊的,只有她萧条无助的背影,凄凉冷清。

  一切都过去了。小楼追悔莫及,悲痛万分。爱恨情仇,只不过一瞬间,像梦一场。一切归于平静时,会看得更清楚。岁月时光中恍惚看见痴迷的蝶衣在法庭上大谈国粹,不替自己辩解一句……滔滔不绝,双目流彩,那是陷在另一个梦里……

  生活无罪,默然无语。窗棂上的水滴顺着玻璃淌下,一滴,两滴,时光飞逝,一年,两年……

  已近老年的小楼和蝶衣笼罩在投影灯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为了挡住曾经难忘的伤痛和耻辱吗?

  “大王回营啦……”

  四面楚歌声。

  “虞兮虞兮奈若何……”

  纤纤素手抽出腰间佩剑,一挥而就,应声倒地……

  “小豆子――”霸王嗓音浑厚。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最后时刻,蝶衣终于弄清楚了自己是堂堂男儿郎,心痛无比,苦楚难当。为什么一生如梦如戏?为什么梦一定要醒,戏又一定要散?为什么人生不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却总是虞姬先霸王而去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带着疑惑,无奈,痴迷,痴情,风华绝代的她去另一个世界找寻所有问题的答案,留下了难舍的小石头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