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民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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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的办公室,楼下是临街的,一条马路被分成了三部分,靠近我们办公楼这边,是闹中取静的一条人行路。花树掩映,常有一些老人清晨或傍晚在路上散步,或三五成群,提了鸟笼,谈笑风生;或老夫老妻,相依相伴;或独自一人,拄了手杖,慢慢踱去。
他们中的很多人,手中常常举着一支香烟,似吸非吸的,烟雾在他们的脸旁淡淡地绕着、飘着,仿佛一幅长长的画卷,慢慢地展开来,诉说着人世无尽的沧桑。
无事的时候,我会趴在窗台上看他们,每一张香烟下的面孔,都使我感悟颇深。一花一世界,茫茫尘世,每个人都有难以道尽道祥的故事,切切不可轻视每一张面孔,你知道他们前生有哪些风云际会啊?
我认识几个老烟民,他(她)们就象一颗颗珍珠,串起了历史的记忆,使我觉得,人生真的是很深远,很悠长。
(一)罗太太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同院有位罗太太,我父母都是这样叫她。
罗太太高高的个子,浓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象含着水一样,湿润悠深,一点也不象那个年龄,身上的旧衣总是干净整洁。她平时靠给火柴厂糊火柴盒为生,家里总是充满了浆糊的味道,却一点也不乱。两儿两女,个个美丽如花。
我那时才六七岁,又处在文革中,不知道什么叫漂亮或与众不同,只是觉得罗太太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最特别的是,我常常看见她抽烟,在没有人的地方,默默地吸一支烟,手指轻轻地翘着,眼睛里含的水似乎更多了。烟雾绕着她慢慢地飞,她人在烟雾中,是那样的蒙胧,那样的让人看不清。那时我小小的心里,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她那个样子很好看,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洗的发白打了补丁的旧衣也掩不住的。
我曾经问过妈妈,那个时候,抽烟的女人很少很少,小人书和电影告诉我,只有女特务和女土匪才抽烟。妈妈拍拍我的头:小孩子,别乱问。
以后长大了,出门读书,我们家也搬离了那个院子。一次偶尔路过,看到罗太太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了,手里夹着一支烟,目光呆滞地坐在那个老院子门口。青春的女孩,豪华汽车,从她面前不断地闪过,她都视而不见。我走过去,摇着她的手,叫她“罗娘娘”,叫好几声,她才认出了我,很惊喜地拉着我的手,和我唠叨小儿子的不孝,儿媳妇的厉害,天天和她吵……一地鸡毛,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太太。不久以后,就听说她去世了。
妈妈记忆还好,听我说见到罗太太,就絮絮地说起。她娘家本姓汪,济南大户人家的千金,四十年代,当地出名的美人,说亲的挤破门。后来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看中,硬娶了去,虽说大她很多,倒也对她极好,有了她,居然不再出去花了。她性格很豪爽的,打麻将牌风好,输三根条子,脸色毫不改变,佣人送着鸡丝面,三天三夜不下牌桌。她那个军官男人,出门打仗都是带着她。解放军渡江后,男人带着她退到广西,山穷水尽时,扔下她去了台湾,说是飞机坐不下,过后再来接她,这一走就再无音讯。她卖了首饰,在男人军医副官的帮助下,千辛万苦地回到了山东。家早没了,娘家是地主,被镇压了。她夹着自己的包袱,坐在旧家的台阶上,一夜,一地烟头。从此,她离不开了香烟。
后来她就嫁了那副官,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人不错,就是爱喝酒,一天三顿不离酒杯,我记事时,他的手就抖的连筷子也拿不住了。男人在中学当了一名校医,成了罗医生,她也就被叫做罗太太了。
过往的一切,随着战乱流离,都没有了,仅剩的首饰变成了一日三餐,轻纱的旗袍变成了女儿的小裙,只有手里的烟,一直没有放下。甚至文革来了,都没有运动走她这一爱好。她就这样,闲下来时,在无人的地方,慢慢地点上一支烟,轻轻地翘着兰花指,眼睛里含着水,望着远方,想着谁也不懂的事……
(二)张先生
张先生本名张少白,是我父亲过去的同事。
1957年,我父亲大学毕业,从济南来到这个小城的百年中学,做了一名历史教师。学校分配他住单身宿舍,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同屋的张先生。
张先生在学校做文员,一笔俊秀端正的小楷,刻蜡纸,印讲义,送报纸,烧开水,文质彬彬的,不象常见的校工,大家尊称他为张先生,并不轻看他。
张先生是个极瘦的老头,麻杆儿一样,骨头把多皱的皮撑的老高。嗓子受过伤,发音嘶哑,基本不开口说话。眼睛很深邃,仿佛寒潭,让人不敢对视。唯一的嗜好就是烟,一天好几包,从早到晚点着,除了这点温暖,别的怎么看怎么寒气森森的。
父亲很活泼的人,整天面对这样一个活死人,百无聊赖。偶然的一天,父亲看着奶奶的来信,随口哼了一句《定军山》:“这一封啊书信来的巧,助我黄忠成功劳”。张先生突然嘶哑地开了口:“你也会戏?”就这样,父亲走进了他的生活。
张先生并不老,四十年代济南梨园的头牌,文武老生,唱念作打俱佳,还是有名的“戏篓子”。直到今天,那出《文昭关》,一直和张先生一起回响在父亲的脑海里:“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波浪中失柁的舟船啊……”
那一年,当地一个豪强给老娘做寿,叫了戏班子家里唱堂会。《麻姑献寿》一唱完,老太太嫌闹得慌,回去歇着了。新来的六姨太撒娇,临时加了一出《小宴》,唱小生的害坐疮告了假,张先生客串小生救场,临时扮吕布。锣鼓一响,挑帘一出,还没张嘴,台下就惊呆了一个人。失宠的五姨太正落寞难耐,看着剑眉朗目的张先生,觉得自己的心都不会跳了。念过书的五姨太,深知做姨太太的下场:戴着黄金的枷锁,关在金丝的笼里,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容颜象水一样流走。张先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阳光。这位敢想敢为的小女人,在堂会后的第七天,就把张先生约进了得月楼的茶室。
大半年后,豪强开始觉得不对劲,从不信神的五姨太三天两头出城进香,一去就是一天。把五房的丫头们拖到六月的日头底下,跪在碎磁瓦上饿了一天,老头子就带着人直奔城南的一间小屋,把你欢我爱的两个人从被窝里揪出来时,五姨太的肚子已经是微微出怀了。
老头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是当着张先生的面,给五姨太灌下了打胎药,拖出去带走了。回过头来,叫人用门杠压断了张先生的右腿,药哑了他的嗓子,扔在城门外的野地里扬长而去。
过路的英国牧师约翰,从城外把半死不活的张先生拉回了教堂。在上帝的爱护下,张先生捡回了一条命,可是文武老生再也不能文武了。五姨太下落不明,豪强在战乱的阴云下携家去了东南亚,也没有再来为难这个小戏子。张先生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能走路的第一天,就一头扎进了大烟馆。
解放军攻下济南城的时候,张先生已经睡了半年的马路了,穷得连大烟味也闻不起了。政府按城市流浪贫民收容了他。他离开省城来到这里,想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大烟是没了,改抽烟卷代替,熏得焦黄的手指和牙齿,哪里还有当年伍员和吕布的半点风采。
1964年初,父亲结婚离开了张先生的小屋,第二年正月有了我姐姐。张先生爱极了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天天抱着她追蝴蝶,嘶哑地唱着《小放牛》,精神了许多。可还是烟不离手,七个月大的姐姐已经会叫爷爷了,老想伸手去抓那个红红的烟头。
再一年文革来了,不知谁贴了张先生的大字报,说他和反动豪绅有牵连。七夕那天,张先生死在了自己的小屋里,很平静,干瘦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父亲去帮忙搬遗体。张先生的床前照例一地烟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玉坠,玉坠的银托上镂着两个小字“冰月”。
张先生终于能在七夕这一天,平静地去赴他的百年之约了。
“冰月”,是那个五姨太的闺名。
(三)颜格格
颜格格是我姥姥的房东,一个满族的老姑娘,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么叫她。
小时候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那时的颜格格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很少出门,整天缩在北面的正房里。太阳好的时候,偶尔会让我妈帮她把红木太师椅搬到院里的石榴树旁,坐着晒太阳。手里永远是那杆一尺多长的烟袋锅。看着她慢慢地装好一袋烟,深深地吸一口,闭上眼睛,把头仰到椅背上,我就觉得,凡尘的一切就全抛在她的脑后了。
姥爷去世后,姥姥带着妈妈和二舅租住在颜格格的西屋里。颜格格很喜欢我妈妈,常常和她说话,教她绣花、结络子,还教她吹箫。她有一支紫竹箫,上面雕着一只凤凰,妈妈跟着她学会了吹一些简单的曲子。月白风清的时候,颜格格会将箫吹的呜咽悠远,远近的邻居听到了,都知道颜格格今天兴致还好。
颜格格的本名叫完颜明?。完颜氏是正宗的女真皇族直系后裔,和那个完颜阿骨打是一家,比努尔哈赤在关外统一的那些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纯正的多。满族的姑娘都有选秀女的资格,也就是都有成为王爷福晋或是皇上妃子的机会,所以在家是说一不二的姑奶奶,不缠足,能上街,地位很高。
颜格格的祖母是一位贝勒的女儿,按说是不能自己择婿的,西太后老佛爷被外国人挤兑的焦头烂额,没功夫细数家里家外还有几个没嫁的姑娘,这位大胆的格格下嫁了自己心仪的一位年青军官,就是颜格格的祖父。到颜格格的父亲出生,他们完颜家已是四世单传了。
雍正皇上在位时,这里是山东的重镇,专门设了八旗兵驻防,在城北建了一座旗城,和小城隔河相对。八旗兵拖家带口,自成一体,基本不和南城打交道。颜格格的祖父来到这里时,大清国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没能看到自己的孙子出世就和老伴相跟着走了。颜格格的父亲小小年纪就袭了武职,却一天刀把也没摸过。最擅长玩鸟、斗蛐蛐。窗前一溜蛐蛐罐,廊下一排鸟笼子。人家的八哥会说三句话就很绝了,他能把麻雀玩的出人声。冬天把蛐蛐揣怀里,自己吃什么不要紧,蛐蛐的蟹黄绝对不能少。唯一做的正事,就是在四世单传后,给完颜家生了一对龙凤胎,除了儿子明珠外,多了女儿明?。
一双儿女眉清目秀,特别是女儿明?,出落的玉人一样,琴棋书画,女工针纺,样样拿得起,都说是仙女佛库伦转世。颜大爷人穷架子不倒,放出话来:三品以下不嫁。连皇上都没了,哪里还去找三品官?
满清倒台后,朝庭的“铁杆儿庄稼”没了,颜家父子照旧玩鸟斗蛐蛐,没钱了就卖地,地卖完了卖字画、古董。等到颜格格把银耳挖子都送到当铺换米下锅时,颜大爷正带着儿子趴在地上,仔细地拿着小钳子拔老鼠胡子呢,用竹签夹了好斗蛐蛐。没办法,最后只剩下吃瓦片了,就是出租房子。颜格格一头照顾病妈,一头对付那爷俩,好歹将日子苦撑着。日本人来了,颜家父子还是万事不管。一天出去逮蛐蛐,居然逮到了炮楼底下,日本人可不管你干吗,一梭子机关枪下来,完颜父子就搭伴到那个世界斗蛐蛐去了。消息送回来,颜大奶奶一口气没上来,也撒手西去了。剩下颜格格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一天送三个亲人。坟地早被爷俩换了蛐蛐罐了,没办法,只好求人胡乱埋在城西的乱坟岗里。
从乱坟岗回来,颜格格就拿起了母亲留下的大烟杆,三十岁的她也断了嫁人的念头,靠着几间房子,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颜格格平静地过世了,把紫箫留给了妈妈,只带走了那杆大烟袋锅。房子由北京来的一个远房侄女处理了,姥姥也带着我搬走了。
前些天,我又路过那条小街,拔地而起的高楼,早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抹平了。晚风吹来,在淡淡的暮色中,我仿佛听到了颜格格呜咽的箫声,看到她举着那杆大烟袋锅,飘然而去……
2007-4-29
(全文完)